虚阁网 > 华严 > 无河天 | 上页 下页
八十二


  多少的爱和祈愿留不住楚荷尼,她在这一个天上落着细雨的傍晚闭了眼,结束了来到人间不及二十三个年头的生命历程。

  火葬的前一夜,楚爱尼和谢羽光陪着楚雨恩到殡仪馆的停尸室“再看一眼”楚荷尼。那是一间小小的厅房,楚雨恩特别要求安排的;楚荷尼的棺木停在正中央,周遭围绕着的鲜花散发着令人断肠的芬芳。

  凝视着棺中爱女熟睡般安详的容貌,彷佛她生病时他来依着她的床旁坐,又彷佛她小时候夜里怕鬼他来坐在床旁为她讲故事……每一次楚荷尼睁着圆而明亮的眼睛敬爱的、专注的望着她父亲。现在她永远闭了眼,也永远熄灭了父亲心中的明灯。泪从楚雨恩眼中泉水般的涌出沿着面颊向下流,楚荷尼的睫毛彷佛在颤动,抿着的弓形小嘴也动了……

  朱绿恒来到殡仪馆的时候夜已深了,谢羽光和楚爱尼夫妻俩已经先她一步离开去。楚雨恩坐在那里,惨白色光线的壁灯把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惨白色的墙壁上,也在他脸上划下或明或暗的一道道阴影……朱绿恒站在暗黑的角落里眼泪涔涔的望着他,这是第一次,她觉察到楚雨恩已是如此苍老而憔悴了……

  楚荷尼的躯体成了灰,孙星戈的心也已彷佛成了灰。楚雨恩要他帮着整理楚荷尼的遗稿,他边阅读着她的一篇未完成的短篇小说边流泪。稿子中他发现一首未完成的小诗,楚荷尼用红色原子笔工工整整的写在白纸上的一行行小而娟秀的字迹:

  我随荷花生
  我随荷花开
  叶上一滴露
  瓣上一抹红
  我随荷花来
  我随荷花去
  露水见晶莹
  红辫透清香……

  孙星戈亲吻着纸上猩红的每一个字:荷尼,老实说,你这半首诗,说不上是什么杰作。但是,你,这一趟来去匆匆的旅程,晶莹的,透着清香的,你,也够了!

  §第四十二章

  楚雨恩感到自己非常疲倦了,他想到退休,一幢白色的小屋,安静的度过余年……

  这日,他收到美国寄来由朱红恒转给他的一封朱绿恒的信,上面写了这样的几个字:

  雨恩:

  你见到这封信,我已经离开你很远了。

  我说不出理由为什么决定离开你──没有,世界上没有任何理由──所以我拔脚就走,只担心略一踌躇,我便没有离你而去的力量。

  我的话到此为止,彷佛没有别的可以说。至于永不泯灭,长留你我心中的情意,不要认为我已开始怀疑。

  你保重,原谅我,我这一生唯一最挚爱的人!

  绿恒留

  *

  这是楚雨恩万万料想不到的,因为,即使是潜意识里,他也认为他和朱绿恒是二而一的个体,永远不至分离。现在手握着这短笺,一霎时的感觉是天地己都昏暗。想着最后……不,不久以前的相聚……她和他……她……不露痕迹的……他,也便没有丝毫疑虑的心……她……回想……一切都只是如常照旧的……然后,那天的一个电话,告诉他,她将和黄慧作一次“短暂的澎湖之游”,“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吧”,“回来了便立刻给你打电话”。“澎湖之游”,这是她和他相识以来第一次对他“编故事”,两个星期早已经过去,他正是心中惦挂着为什么她还没回来,她却是去了美国,却是“已经离开他很远”了。

  楚雨恩挂了越洋电话给朱红恒,一次又一次,电话里都只是一连串令人越听越感心焦的无人接应的铃声。

  没几天,楚雨恩接着一个电话,对方的嗓音像透了朱绿恒,他欣喜若狂的彷佛一颗心就要跃出胸腔来。但那是朱红恒,她已经人在台湾,和楚雨恩一样的,也希望能够和他立刻见面。

  楚雨恩来到这家旅馆,见了朱红恒。她也正是满怀的担忧伤悲:不,雨恩,我也不知道绿恒到那儿去了。一个多月以前她来美国,说要和我“商量一件重要的事”。她离开美国,说是“回台湾”。但说要顺道在夏威夷停留“一个短时间”,和她的几个要好的朋友“聚一聚”。担心你会惦挂,要我替她寄了那一封并没有让我知道确实内容的信……事实上后来她在夏威夷只是过境,现在,(朱红恒眼中衔着满满的泪水)距离她走的那一天已经半个多月了,我也没有收到她给我片言只字的讯息。

  什么是朱绿恒到美国去和姊姊商量的重要的事?

  “她决定把你和她的儿子交给你,雨恩,效圣……我的效圣事实上是你和绿恒的孩子。”

  楚雨恩屏了气息,茫茫然又惊、又喜,而也是又悲、又悔……的心情望着朱红恒。

  “你向来没有怀疑过吗,雨恩?”

  “那一年,你去东南亚,绿恒到美国和我住在一起。你们分手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后来,在我那儿生下了效圣,满月以后便把孩子交给我,自己回到台湾来……”

  “我站在和绿恒姊妹的立场,效圣生下来,便劝她告诉你,但是她不肯,说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后来我再试着说服她,她也都不听我的话。这一回,我问她为什么决定这时候把孩子交给你,她说为了荷尼的事,她知道你心中的感觉。所以,为了你,也为了孩子,她要你和效圣都能够把握住机会享受天伦的乐趣,不要等到太晚的一天……”

  朱红恒接下去叙述朱绿恒如何对效圣说出多年来隐瞒着他的这一件事时的情况,楚雨恩不禁泪下如雨:“现在……孩子呢?姊姊?……”

  “回来了,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楚效圣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那高而肩膀宽阔的像他的身材,亮而有神、挺而又直的朱绿恒的眼鼻……激动而又惘然的眼色看着楚雨恩,缓慢而又稳重的步伐向他走过来。楚雨恩立起身,楚效圣向他伸出手,楚雨恩眨着眼,伸手接着儿子的手。天知道,他有这个儿子,尤其是,他和朱绿恒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孩子,他会怎样千般万般的感激和欣喜!……但……但是现在……父子俩目光相触,楚雨恩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悲;楚效圣迟疑的叫了一声爸爸,做父亲的哽咽的另只手在儿子肩膀上拍了拍,一把的拥儿子入怀。同时,也把如何使儿子了解自己所作所为,以及今后如何和这已经成长的男孩相亲相爱,消弭一切的隔阕共度时日这许多问题,一并的拥入怀抱里……

  ……

  没有朱绿恒的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任何时候都比不上现在他更需要她。但是她走了,他现在想到她并不纯为着她自己的缘故走,效圣如果今天还不了解,明天他会的。但儿子将永远不会了解他自己。是的,人生道路上,他算是多走一步路,还是少走了一步?最清楚的一点:生命中少了朱绿恒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只由他独啜独挨的一分一秒有如亿万千年的痛苦,将无穷尽的绵延着……抹了泪水,泪水又止不住的向下流。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脚前,他举起模糊的眼望着窗外的暗空。如果并不太晚,他必须把握住一切寻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也就是他最心爱的人的。一向,对生命的得与失,他打自世界的另一个角度看;他固执的守护着一份唯天知晓的习惯性的退让,也许,也许他还不知觉,他原是一个怯懦而又最患得患失的人。蹒跚的步伐走到窗前,颤抖的双手扶在窗槛上,心中掠过一线希望的光。但,这光辉可将熄灭?有生以来所不曾领略过的无比的恐惧和担忧,只怕,这已是一份无可挽救的终生的煎熬了!啊,绿恒,绿恒!抬起头,挂泪的脸迎向一阵寒意已足的清冷的风,天上的银河也已逝去,月色这时又已晦暗;但,他深信,他必须这样深信:这是中秋的时节,团圞的月只是被掩蔽在黑云的背面。

  1980年7月脱稿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