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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第二天,穆长慈再也没有什么花样了。华洁人和他们在回返南部的车站上惜别依依。也许并不是穆长慈心里的盼望或错觉,华洁人和王立洲的眼色里的确加添了些什么。临别,穆长慈递给华洁人一个信封,里面是新台币二十万元的支票一张。十万元为母校加添新设备,十万元清寒学生的助学金。这是她起程南行时就准备好的,现在交在华洁人手中,没等她拆开信封,没等她惊奇、拒绝或是道谢,她对她挥着手登上火车,华洁人也挥手相报,高扬着那信封,车子缓缓移动了

  六个人返回台北,观光号车子满舒适的。穆长慈和黄洛天邻座相靠,他伸手握着她的手,她对他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次莉。”王立山在后座低声下气的叫。

  没听见答应的声音。

  “次莉!”

  “我死了,你叫什么鬼!”

  “我不过和她多跳一会儿舞,她跳得好,我可以多学习学习,没有别的意思,你犯不着和我生这样大的气!”

  “只因为她舞跳得好,呃?不因为她白粉比别人多抹一些,唇膏比别人多涂一层……那就是说,她长得……哼,我看起来是妖里妖气,半点也不好看的!”

  “不好看就好了,不是吗?谁说她好看来的?”

  “你!就是你,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笨瓜!”

  “我既然瞎了眼,那里看得见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而且,我就是和她跳那么一会儿舞,现在跟你回台北去,还不够吗?”

  “谢谢你祖宗几百代,你不回台北,准备留在日月潭做山地姑爷不成?”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当然随便我,难道随你这个死鬼的便!”

  “‘死鬼’?啧啧啧,太难听了,一个大家闺秀,说话没半点书卷气味!”

  “我没有书卷气味,那个山地女孩子就有书卷的气味!”

  穆长慈睁开眼,接着黄洛天向她投来意会不可言传的目光。眼里一阵酸热,别转脸孔看看车窗外。

  后座没有声音了。不知道王立山用的什么好方法,黄次莉噗哧一声笑出来。黄洛天嘴角那么一提。车子轰隆轰隆,摇摇晃晃。倦倦软软的,妻子的手还在他手中,他闭上了眼睛。

  王立洲也正闭着眼,回忆昨夜里情人道上四个钟头的马拉松散步。情人道,无情的人在上面走了一遭也就有情了。像华洁人,他不觉笑了笑,眉眼发肤都是“子曰:‘学而时习之,’”情人道,轰隆轰隆。情人道。回到台北,写一封信吧,笔尖比嘴巴好处理一些。他睁开眼,车子摇摆得像摇篮。轰隆轰隆,又闭上眼睛。

  王者香靠窗坐在哥哥的身边,自始至终视若无睹的望着窗外飞驰的景物。不聪明,钦佩他的思想文章。课堂上心仪他,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进而踏进“听泉居”,笨到跟着来旅行。她不能再看他,像不愿多看那些男同学毛头小子同一样。感觉并不同,过分的看着心里激动和过分的看看不顺眼。为什么有这畸形的情感,畸形吗?!眼梢一瞥,他的白衬衫底下坚实的肩膀顺下来手臂和手。只看得见这一些,就是这些,却也没有了。他挪着去,挪向他生生世世都要挪向的地方。她吸进了呻吟,咬紧微颤的下唇。

  轰隆轰隆,观光号火车奔驰着。载着他们,或轻或重的躯体和心。向前驶,直向他们所要奔赴的目的地。

  §第二十六章

  “听泉居”好花开透,转眼,夏季来临了。

  学校里忙着考试。黄洛天忙。黄次莉忙。王家三兄妹另加一项忙,王者香毕业了准备到美国去。这年头年轻人输向美国是时尚的事,有办法的人们去美国,没办法的更要去美国。美国,偌大的国家,富有、自由、包罗万象、协和万邦……张开宽大的怀抱,欢迎向往自由的人们。我们,有份蜗居感觉的自由中国的人们,更急着去那地区多呼吸几口清新香甜的空气。美国朋友不拒绝,只要你自己撇得开浮萍的感伤,你也照样的青翠无边。王者香的去另有用意,留在台湾,耐不了情感的折磨。包拢着吧,去那遥远的地方。吸收新知,增广见闻,解脱的方法靠自己。

  这一夜,“听泉居”相会作最后的一次聚晤。夜饭后大家坐在草地上,月色皎洁,熏风送爽。王立山抱着黄洛天的吉他,黄次莉偎依着他,低低唱和。骊歌声中,王者香低头斜歪着身子。暗夜,泪沿腮旁淌,好在没人看得见。抓起几根草,又是几根草。拉了扯,扯了拉,就像撕裂她的心。黄洛天立起身来,草地上来往徘徊。现在,停在特别为穆长慈安排的藤椅后,双手按在椅手上。

  “者香,什么时候回来呢?”穆长慈问话了。

  王者香不曾回答,王立洲立刻说:“她吗?总是女博士然后再说吧。她说早晚一定回来的,我可没有她那么有信心。这年头女孩子到了美国‘香酥脆’,不管你惹不惹男的,阳盛阴衰的局面,人家对你垂涎三尺。丑八怪也是美人儿,何况我们的王者香。到时候给哥哥寄一份喜帖,她决定嫁给美籍中国人。我们只有在‘听泉居’替她祝贺白头偕老,永结向心的份儿了。”说到这里,他想到回国后妹妹的照料,和兼任他的国文教师,不觉心中酸辣苦涩起来了。

  王者香答不出话,怕的是流泪的声音。

  “者香,你应该回来的,到外国看看增广见闻的确有益,但台湾是你的家,你国文好,文章写得那么好,难道你要用英文写你的心声给外国人听?这一点黄大哥首先不赞成,洛天你说是不是?”

  黄洛天默默不作答,放了穆长慈的藤椅靠背,继续作着他的悠闲的散步。

  “想我们兄妹三个人,真是会少离多。”王立洲感喟一声:“小时候在父母身边,争吵打架。离开了父母,三个人不相亲相爱谁来疼爱我们?我好不容易从英国回来,现在者香要走,立山大学毕业后也是走,我又是孤鬼一个了。”

  黄次莉连忙暗里拧王立山一把,因为立山答应她,毕业后要留着陪伴她,要深造两人一道走,现在她算是提醒王立山,王立山简直痛死了,无可奈何的回头睨了她一眼。

  “我想,”穆长慈沉吟着说:“‘听泉居’有的是足够的房间,者香走了你和立山搬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彼此都有伴。”

  “太好了,姊姊,太好了!”黄次莉叫了起来。

  “那……只怕太打扰。”王立洲说。

  黄洛天的步伐立刻折回来,说道:“立洲,长慈的主意好,我们大家在一起,者香来日和她的美国籍新郎一同回国观光,我们也竭诚的欢迎他们。”

  “者香听见了没有?黄大哥的口吻是非常的讽刺而且嫉妒的了。”穆长慈笑着说。

  “我不嫉妒的,黄太太,我也算她的哥哥,我的心意应该和立洲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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