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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好吧,下次我记住别说,记得住我就不再说,记不住也没有什么办法。”

  “睡觉吧,明天得早起,我和黄大哥陪你看日出,好看得很的。”

  穆次莉对太阳暂时并不热心,说:“姊姊,黄大哥太好了,今天他为了我,差点儿就要淹死了。呃……姊姊,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当然可以。”

  “你说,黄大哥是不是很……很爱我?”

  “是呀,他爱你和爱他的妹妹一样。”

  “他爱我和爱李小翠一样?那我才不希罕哩!唔……”她考虑了一下子:“姊姊,我告诉你,你完完全全可以放心,不必争风吃醋,我不会抢走你的人。虽然爸爸常常告诉我如果不是你硬生生的插进来和黄大哥谈恋爱,黄大哥爱的人头一个就是我,他一定会和我结婚,我和他比较妥当,因为没有牛头马面那一只死面孔在当中晃来晃去。爸爸说给我听,我想想也很有道理……”

  “次莉……”

  “别急嘛,我说你可以完完全全的放心你就可以完完全全的放心,我不理会爸爸的话的,如果我听他的话,黄大哥天天教我读书那时候就可以爬到他的怀里去。爸爸究竟老了,有点糊涂。他应该知道你爱黄大哥,怎么可以鼓励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大女儿争夺男朋友!但是我们应该了解他,他线装书读多了,满脑子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他最不能忍受奸夫淫妇还有私生子什么的,所以这一次他气你气死了,你不要怪他,要怪只能怪孔子孟子。其实二十世纪的女人,丈夫和情人就像雨伞和雨衣一样绝对不妨都准备着放在那儿。你有新思想和旧脑筋,你对黄大哥不祇是对待雨衣那么样,还口口声声不在这时候生个把私生子,所以我……”

  “次莉别再说下去了!”

  “什么?难道我说错什么话?!我说我了解你也爱你,我了解爸爸也爱爸爸,我……”

  “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唉,也许我真是一个大傻瓜,这点爸爸又完全说对了。也许你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样……那……那我啊……哈……”她怪没趣的一个呵欠收了场。停了一会儿,又叫了:“姊,姊!姊姊!”

  穆长慈默不出声。

  “姊,你睡啦?!你犯不着就这样的睡了吧?!我如果说错了什么话,你就原谅我一趟也不要紧嘛!我……我总算是你的亲妹妹,姊,是吗?嗯?”她静候了一会儿,失望而又抱歉的叹了一口气,翻转了身子,闭上了眼睛。听见海水的声音。哟,怪可怕的哩!来了,又来了!哟,又来啦!唉!呵……哈……她揉揉鼻子,嘴巴扭了扭,潮声在隐退,隐没。

  穆长慈静听穆次莉发出均匀的鼻息声,一阵阵潮音依旧,今夜她无法成眠了。

  §第十六章

  老郑描绘过多少遍阿雄的石窟,他的瞎了眼的父亲,和聪明伶俐的儿子。吸引老郑的种种也一样吸引了黄洛天,他既然完成了他的著作,在他和穆长慈徜徉流连这属于他们的天地里,拜访邻居,也更是一件不可缺少的事。

  第一次踏进这不过卅余户的渔村,薄暮的时分。小庙宇香烟缭绕,渔夫渔妇们聚集神前合掌祈福。街巷狭窄,扑鼻鱼腥,晾挂着的渔网,破底朝天的小舟。一块块希奇古怪的礁石,暗绿的,郁蓝的,有的透着珊瑚色,给晦暗的村落加添了色调。

  “请问,阿雄住在那里?”穆长慈用本地话向一个老妇问路。

  她,肤色黝黑的,满脸褐色斑点,也满脸的皱纹,没有笑,没有表情,枯干的手向那边一指,没理会穆长慈含笑道谢,径自去了。

  顺着那方向走,首先看见老郑所说的洞门。阿雄利用天然岩窟,布置了两室一厅。厅是露天的,一列积石的矮墙,青苔出没堆砌的贝壳间——古雅艺术的壁画。内室阴暗,地面潮湿,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们俩走进去,边叫道:“阿雄,阿雄。”

  没有人答应。

  微弱的呻吟声,发自地面卷曲的一团,是了,阿雄的瞎了眼睛的老父。

  穆长慈把带来的一大块腌肉放在克难成品木板桌子上,还有一篮鲜鸡蛋。瞎眼的老人坐起身来,高举着臂膀直哆嗦,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黄洛天走到他身旁,蹲下去执着他的手,灼热灼热的。生病在小村里不算一回事,任它来了就来,去了就去。黄洛天蹙着眉心,让病人躺好了,轻悄悄地和穆长慈退了出来。

  生命的阴影笼罩世上多少暗角,也是身披阳光的人足迹不达的地方。黄洛天和穆长慈默默沉思,回家路上谁也没有话。

  个人的力量有限,他们还是凭一己的能力帮助眼睛看得到的亟需援手的人。金钱、药品、食物、衣服,他们携带着来到小村。渐渐的,他们成了村人的好友,分享了村人的痛苦和喜乐。阿雄的父亲死了,阿雄的儿子出海遇难,他们的心也跟着哀戚到了顶点。

  无论如何,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一份艰辛和愉悦。这一天穆长慈从台北回来,手里一大迭书信和报纸。黄洛天的著作被喻为空前的成功。

  黄洛天平静的坐在沙发里,看穆长慈满心欢喜的诵读着读者来函和报章杂志上的佳评,那些话语赏心,比不上穆长慈的笑靥。

  ***

  这一早,看一轮红日,涌上水平线。鱼肚白的长空,一霎时八面通明,海面涌金浮紫,闪闪烁烁。每一次看见日出,每一番新的启示。穆长慈身披白色毛衣,海风阵阵,天气转凉了。

  踏上被他们的脚步辟开的一条小径,迈向背面的山林,闲花野草,一片坦广。迎晨风,接旭日,到了山顶上。海远了,天更高,海鸥飞翔,点缀了一片静谧。

  “早课完毕了,回去喝茶吧,我的白衣天使。”

  穆长慈笑着接住他伸来的手,从高处跳了下来。现在,她要依靠他,拖拉着钢铁铸成般他的腕臂,嘘口气,头颅也靠在他胸前。他默默地搂扶着她:我的小泼妇,我的新娘子,我的白衣天使!

  ***

  阿雄娶着个新娘子,黄洛天、穆长慈、老郑和他的招弟,都是被邀请参加喜宴的佳宾。

  傍晚,老郑挽着头戴大红花的招弟,兴冲冲的前路领先。黄洛天和穆长慈后面走,带着贺喜的礼物。

  阿雄的新娘子是新寡的,她的丈夫和阿雄的儿子同一天遇难,葬身碧波。流泪眼对流泪眼,对流着对流出了爱情。

  简单的婚礼在石窟里举行,招弟送新娘子一套红衣裳,老郑为他们点亮了一对红蜡烛,洞门的洞窟成了洞房,阴暗里闪动着喜光。穆长慈带了红封包,黄洛天带了葡萄酒。村人们欢呼祝福,阿雄和他的新娘子眼中涌着泪水。

  踏月归程,夜凉如水,小白屋远远在望,他们的可爱的家。

  “洛天,天无绝人之路是不是?”

  他搂紧她的肩胛作为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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