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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穆元德和李小翠如愿以偿,迁进郊区一所精致的小洋房。李小翠母亲的尸骸也重新安葬,黄洛天送了一个特大的花圈。坟前叩拜只有穆元德陪伴李小翠,告别式因此免了。脱下丧服换好红裳,李小翠要求黄洛天公开认妹。并且给自己正了名:黄家小姐黄洛丽。

  这一天,穆公馆筵开全席,家人个个就座,没有谁能得幸免。穆立强和穆玉梅心坐在一起真好比关仔岭水火同源。牛正硕坐在丈母娘和妻子中间,时时的一番亲热动作,搂搭穆长慈的腰肢或肩膀。李小翠这家伙,他看看打扮得夺目而又艳光杀气并腾的她,再看沾沾自喜的穆元德。穆元德眼睛回望他,牛正硕连忙收缩了目光看盘碗。穆次莉大眼睛闪呀闪的,难道不是我做梦,李小翠是黄大哥的亲妹子?!

  李小翠安安稳稳,笑吟吟的给大家斟酒。熟练自然,就像那酒壶黏贴她手中,她最后把酒注入黄洛天杯中,软绵绵叫了两声哥。穆太太的手在酒杯周遭颤动。

  菜上两三道,李小翠饮酒五六杯,拖一角餐巾嘴旁印了印,白嫩嫩的手又托起了酒盅儿。

  “妈,这一杯我单独敬您,今天都是自己人,您是不是可以让我请示几句话?”

  穆太太不曾置答,穆元德早就笑着说:“怎么不可以,我们家上上下下言论最自由,何况你说话这么有礼貌有分寸。”

  李小翠微微一笑,眼睛扫视全席像把铁扫帚:“妈,我是黄心如的女儿,先别说黄心如是爸爸的旧长官,最低限度,他们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妈和我受尽了千辛万苦,你们不透露我的身分不要紧,为什么对待我们就像陌生人?对待我们生疏也不要紧,为什么侮辱我们母女,陷害我母亲老病复发错乱了神经?!”

  “小翠!”穆太太双手当胸扶持着桌旁:“你现在两桩事儿别纠绊在一起说,你也不应该乱用‘悔辱’和‘陷害’这些字眼。是的,当时我请你母女离开牛家,为的是什么?也许你成心挖苦我们,但现在照你所说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的媳妇,我实在不忍心揭发你们母女的丑事。”

  “你真是一个好婆婆,丑事?我母女做了什么丑事?那是你不理会我们的原因?不见得吧,穆伯母,现在你原谅我大胆,我想那只是因为你自己做了丑事,你侵吞了黄心如的钱财。你说我扯谎吗?你要我说出你怎样安排那些金银财宝吗?”

  “好呀!小翠,你倒说说看,你的话我听起来是个大新闻呀!”

  李小翠带理不理的瞅了穆立强一眼,只管接下去说道:“你们穆家人的狠毒手段不止如此,黄心如原决定也来台湾,因为黄洛天的母亲身体不适迟了一步。但是他们希望你们在这边先铺个路,好让他们随后就来,你们故意阻挠,使他们无法脱身。你们说共产党清算了黄心如夫妇,事实上你们也是创子手!”

  现在,好菜没人伸筷子,酒也没人沾唇。穆次莉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眼泪涌了上来:“李……李小翠,你不能这样诬蔑我的父母!我难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死我们,你自己怀了孕,硬说是姊夫的,目的在敲竹杠。你又信口造谣告诉姊夫我姊姊有个男朋友,那男朋友告诉姊姊姊夫有个姘妇就是蓝月咖啡馆的那个……那个坏女人。其实你本身才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你……”

  “你这个白痴!”李小翠立起身来。

  “你这个下流的私娼!”穆次莉也站起来。

  李小翠抓起一个盘子就扔,越过穆次莉耳旁坠地破碎,她再抓着一只碗,黄洛天由后捉住她的肩膀,边喝道:“小翠,你太放肆了!”

  “放肆?!你父母的深仇不报,因为你爱上了这个白痴?!”

  “你再信口胡说,看我给你耳光!”

  “耳光?嘿!”穆元德双手插腰晃摆着左腿,向后一勾脚,椅子踢翻了:“试试看,不那么简单吧!”

  “好了,好了,你们两家人真有趣。”牛正硕看热闹般用毛巾擦擦眼睛:“黄家的哥哥保护穆家的妹妹,黄家的妹妹又让穆家的哥哥来撑腰。有一件事我觉得更奇怪,穆长慈,你常常嘴里念着黄心如老伯是如何的了不起,博学、才干,简直是人间第一,天下无双。没料到这样的圣哲居然也有私生子。”

  “私生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是因为生不出,不然你的私生子随手抓抓就是一大把。”这是李小翠。

  “糟糕,你怎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穆次莉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我生不出孩子,你那儿得来的这项情报?”

  “……你……你们大家不许再说下去了!”穆太太喘息着喝令:“无耻,没有一个不是无耻的!黄洛天是客,不怕他笑话!”

  穆立强睨了妻子一眼说:“我赞成大家尽量的说话,大胆的发挥,愈臭的话愈开胃。黄洛天不算客,这一桌男盗女娼。你们大家轮流发表意见,从你老祖宗是个杀人犯说起。谁愿意先发表?谁?!”

  还有得争辩的嘴巴这便封闭了,屏住了气息,咳嗽也忍住,这沉默才是真沉默。甜汤没有甜味,水果满口酸涩。穆立强一丝笑意也没有的眼睛盯这个,望那个,立起来,豁啦一声踢开座椅,转移身子离开了餐厅。

  §第十章

  “可纪念的筵席”在黄洛天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刻痕,李小翠的话迹近诽谤,却不是空穴来风。黄心如的确预备了黄金美钞,作为在台湾购置房屋的费用,他既然决定迁台,其后为什么没来成,早就是黄洛天心中存疑的问题。李小翠的祖母是穆太太母亲的随身女佣,三十多年的日子里,王家没把她当作下人看待。李小翠曾经和穆次莉同学,功课远比次莉好。她不愿寄人篱下,又有她的“登龙术”,事实上她的母亲就有一套“登龙术”,她是黄心如的情妇吗?不是没有可能性。穆次莉的项链差不多使黄洛天确信次莉才是他的亲妹子,父亲临死前千方百计的请人把项链交到他手中,岂不是暗中指示了“相印”和“心心”?!但是,如果穆家人侵占了黄家的财物,穆次莉也可以占有那串白金炼。穆家人侵占了黄家的财物并且阻挡黄心如夫妇来台吗?不是没有可能性!

  香烟抽多了,黄洛天几乎把自己藏在浓雾中,他的念头绕到夹缝当中的穆长慈,熄灭了香烟头儿,闭上了疲乏的眼睛。

  时代、环境、个人的思想,他没把恋情看作人间第一要务。战祸,人性的残酷,愚蠢,人类的悲剧,是他思维出入盘桓的地区。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处身世界洪流的大漩涡中,痛苦、艰辛、彷徨。地球在他的眼中不显大,宇宙的转角也不致迷乱了他的方向。老天爷安排他做个黄皮肤写方字的角色,再微弱也要表现出本色本心。他没有政治的脑袋,不,即使附带了钻石的辫子也不费神俯身拾检。战乱沾污了锦绣河山,也还是观察着用他的“望远镜”。中国,他要的是扬眉吐气的中国!陪伴爱国心的是德行,必要的时候,不吝惜奉献生命。……

  他的父亲晚年受尽艰辛,身体不好,处境贫困,他的来信,用的是粗糙陈旧的日历纸,他需要的是猪油、砂糖、镇喘剂和鱼肝油,每一个模糊无力的铅笔字,显示着令人心酸的悲苦。他逝世的剎那,母亲不在他身边,他的学生送给他一壶茶水,发现他僵卧床上。他目未瞑,张着嘴,他要规劝说服什么人?还是遗憾心中的话未曾向后人交代出来?!

  泪从黄洛天的眼角涌出来,沿着面颊向下流。……

  “妈,我不要到姑母家去,我不要去英国,我要跟你们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

  “孩子,”母亲双眼红肿:“那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只有听从他的。”

  幼年的他,便被父母间的不相和睦的阴影,浓重的压迫着。纯真的小心灵,咒诅一切破坏婚姻规条的“鬼妖”。父亲的移情别恋为“爱”?为“欲”?现在他探索,却立脚完全不同的角度。

  ***

  这一晚,他来到“听泉居”,回廊上摇椅里坐着,脚尖点地,晃荡的轻摇。

  落叶风,归巢鸟,苍松弄影,鸣虫啾唧。乍寒透冷的季节,在故乡,这该是何等的景色。老郑出来了,黄洛天要他端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但是老郑不坐椅子,还是盘膝坐在地上跷着他的大脚趾,一手攀搭黄洛天的膝盖,盖世才华的艺术家欣赏一项上乘艺术品般的望着他。

  “大少爷,听说你认了个妹妹,要带她离开台湾?”

  黄洛天望他一眼,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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