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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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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头疼,疼死了。”穆次莉一手扶额,眼一闭,满心的寂寞流泻出来;千万钧重的眼皮勉强睁开,望了黄洛天一眼继续说:“有时候,我也想好好的念书,但是,做什么?什么人要我念书?妈的话爸爸不许我听,再说她在姊姊家里也管我不着,爸爸说女孩子有只好看的面孔就好,他的话有道理,玩玩吃吃总比啃书皮啃书桌有趣多了。他常常吩咐我陪这个跳舞陪那个叉麻将,烟和酒我试了就会呕吐,不然,爸爸说人生的一切都得经验经验。” 黄洛天瞇起深邃的眸子,点了一支香烟。 “姊姊最爱读书,你看她现在做什么?”穆次莉有气无力的双手一摊,收回去,搭在沙发椅手上,歪斜着头颅:“穆元德向来不愿意读书,爸爸可就粗鞭子猛打狠抽的要他读,他大少爷不读书就是不读书,爸爸也没有办法。爸爸给他钱花,一万块钱也一万块钱花光。不能怪他,玩女人没钱比赌梭蟹还没得好玩儿。说了你别笑话,我哥哥还会偷哩,那是因为没有钱,他的确需要钱用。我想,你父亲既然是我爸爸的朋友,你就是我爸爸朋友的儿子。你住在这儿,一切你自己可得当心些;要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就要害我们心里十分难为情。” “谢谢你好意,次莉,我是一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三个博士头衔。爸爸说,一个博士头衔只不过一个狗屁。” “我赞同,但我不用狗屁打比方,我以为;什么头衔都只不过是个头衔。你太累了,回到房间睡觉去吧。” “请假书,还有那篇作文。请你记住,文章写得白话一些,字迹不要太潦草。还有,大前天你替我写的那篇英文作文,老师盘问我好半天;他要我当着班上同学朗诵一遍,我结结巴巴的,没有一个字不是生字。结果我记了一次大过,回家告诉爸爸,爸爸说……” “一次记过只不过一个狗屁!” “差不多,”穆次莉笑了:“但是爸爸不再用狗屁打比方,不要以为你说话比他更艺术更文雅。呵……哈……”她随着一个懒腰,沙发椅手扶着半天半天才立起身来。手一挥,说:“拜!我走了。” 黄洛天目送着她,看她东歪西斜的拖脚步。忽然她噗哧一笑,口里哼起调儿来;伴和着头儿一点,双手齐挑,弯弯腿,屈屈膝,摇一摇腰肢,摆了摆臀。哎哟一声,连忙自敲背脊骨。黄洛天摇摇头,一手掩着了眼睛。 §第三章 一封信,葛丽丝寄来的,在他的桌子上。 他点燃一支香烟,喷开了白色烟雾,迷蒙的雾,伦敦的雾,雾里的葛丽丝。葛丽丝,金色的鬈发,碧绿的眸子,就和她的形态一样的动人。他是老教授的得意门生,老人家自然可说桃李满天下。他是他学生里唯一的中国人。他无意高攀葛丽丝,但那就是女孩子的特性,古今中外都没什么两样,许多人跟在她后面跑,为什么独独没有这个人?!于是她开始注意这个人,注意得那么真切。好了,他是个男人,也是古今中外基本上说来没太大不同的东西。他的深棕色的眸子接着她的碧绿色的,漾开了绿波样的微笑,轻柔,美丽,超凡,教人心折。 日子一天天的过,很快,想想,隔夜的梦一样了。他和她融洽,到了把订婚戒指套上她的手。 那一夜,老教授笑嘻嘻地亲他俩的颊,说他困了,留下他和她在阳台上。其实老人家用不着为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那一对热恋中的人儿不聪明?眼儿一眨,唇儿相聚了。她说现在女孩子们不必讲究什么“谨慎”和“当心,”那是老祖母年代的事。他说他也并不坚持什么“谨慎”和“当心”,但滥用一些“乐趣”,所谓乐趣便不足珍贵了。她撇撇嘴,说:“所以,你这个中国人!” 所以,你这个中国人!中国人,盘古开天,女娲补石,文化古国,轩辕子孙,瓜皮帽,红背心,蓝懊袍!刚毅不朽的是乌油油的长辫子,尸骨化尽也还是依然故我乌油油。进作揖,退打折。是,是,喳!喳!餐馆、理发厅,佣工介绍所,我们的大同世界这么大! “是的,记好了,我是一个中国人。” 归化变不了我,亲爱的葛丽丝,我就是黑头发黄皮肤,染了黑头发,剥掉黄皮肤,抽了筋,换了骨,我还是十足而且道地的一个中国人!我不能使你相信长辫子代表不了中国精神,我至少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个中国人,我的办法难道是归化?葛丽丝,如果你理智一如你美丽,你不致以为嫁给归化的我是光荣的。 烟灰敲进烟灰缸里,缭绕的,一缕不绝的轻烟。 她在他襟上别了一朵白玫瑰,明月,海水,花香。 “玫瑰没有你好看,葛丽丝。”他的手扶着她的小腰肢。 “黄,你是我父亲最喜爱的一个中国人。” “谢谢他,我还没有和他结婚的打算。” “黄,我没有想到,我竟然爱上一个中国人。” “多多的考虑,我不想看你懊悔的。” “可恶的你,你爱我没有我爱你这样深。”她抬起头,碧绿的眸子接上他那深棕的,勾下他的头,硬生生的被她吻了,不容他自由作主。当然他不合作,冷冷地看看她。尽管:月光,海水和香花。葛丽丝笑了,脸孔偎依他的胸脯上。 “你这个高傲顽固的中国人,怎么办呢?我这样的深爱着你。” 他轻抚她的头发,除去左一句右一句闻到臭豆腐般口吻的“中国人”,花儿没有她美丽。 父亲的遗书和姨母的信像一阵狂风,吹散伦敦的雾,雾里的梦,梦里的葛丽丝。 “什么时候回来英国,黄?”葛丽丝眼中闪亮着玫瑰瓣上雾水一般的泪光。 “我不能确定,葛丽丝。”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不能。” “你的父母都死了。你的妹妹既然由你的父亲的朋友抚养到现在,他们还是会好好的把她照顾下去的。” “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如果这么简单,我父亲何必在遗书中一再叮嘱。他一生只吩咐我做这一件事,只有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唯一的机会,尽一份人子应尽的孝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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