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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记起你的脸(6)


  “她从巴塞隆那回来,从后门走进,我的头非常痛,跌在地上,裂开。我用剃刀从她耳边到耳边割开。她站在我身后说:我在巴塞隆那的花朵大道找到了你的祖父。那时才是下午,阳光花花,城里都在睡午觉,他在一间妓院的门前和一个年轻女子在说话。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你祖父,他又黑又瘦又长满了老人斑,我认不得他了。他见到我一拍额头,说:我怎会再见到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为何会这样不幸会见到你,爱密丽。我原来不认得这个老皮条,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认得他了。我祖母五年前在我祖父出走后便离开了墨尔本去找他。祖父出走之前他们吵了一架。祖父早上在吃一只他自己弄的硬壳蛋,用汤匙敲开了蛋的圆的一端。祖母醒来,自己弄了咖啡,见到了祖父,便说:你应该敲开蛋尖的一端。祖父便说,你管不着。我让你管了五十年,如今我快要死了,你管不着。祖母便道,我呢?我和你消磨了五十年,我愈来愈肥愈无聊兼一无所得。你为什么不快点死?祖父说,好,我死我死,我死得远远的。就这样祖父收拾了行李出走,足足四大箱,移民似的。祖母看着他,也没留他。祖父走了一个星期祖母瘦了足足二十公斤。刚好回复她少女时代,嫁给祖父时的体重。她出发去找他时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一把祖父留给她的剃刀,也就是我杀她时用的那一把。”

  “后来听说,祖母到过伦敦、曼谷和布拉格找他,祖父每次都在祖母找到他的行踪前走了。”

  “祖母从后门走进来,说:我杀了他。这是你祖父的遗物。叫做“希望钻石”,他从一个来自达尔文城的少年手中所得。我听着我祖母说故事,我的头非常痛,跌在地上,裂开。”

  “祖母便说:我跟他回到旅馆,跟他做爱,像我们年轻时候,然后他告诉我,他离开我是因为一个来自达尔文城的少年:比我们的孙儿还年轻的少年,皮肤像玫瑰花瓣,年轻美丽至我不敢直视。你祖父说。我一直找他,伦敦、曼谷、布拉格。来到巴塞隆那,我才在花朵大道一间妓院门前找到他。他见到我,问:为什么会是你,老头儿,为甚么你还不死掉,我便杀了他。我杀了他。你祖父说。你爱他吧,我问。我是以我从前爱你的热情去爱他的。你祖父说。这样一来,你不爱我了,我问他。你祖父只答:我们都老了。这样我便杀了你的祖父,用剃刀,从耳边割向耳边。”

  “我祖母回来,我的头跌在地上。她杀了我祖父,我的头裂开。”

  “孩子,你们都犯了罪。”

  “你说的是。但神父,不见得一个人的罪过会比另一个人轻一些。连你的罪过也不见得比来忏悔的人轻一些。”

  “天主饶恕你。我们都犯了罪,亏欠了天主的荣耀。”

  “所以。”

  我们尝试用镭射光束毁灭钻石,在报上登报征求实验室时读到了女子被肢解的血腥案件。女子的断头认得清脸孔,另一只在码头发现的断掌上,报案者称尚戴着一枚两克拉的淡蓝钻石,相信是传说中的“希望钻石”,但警方到达后坚称断掌上没戴有任何物件。警方目前在调查肢解案受害人的身分。我轻轻折上了报纸。“毁掉它。”她们说。

  将钻石的碳份子用光束打碎,钻石可以变成灰。

  俗世的荣华光采,到最后不过是尘上。

  告解室忽然涨满,都是女子的气息和温热,想来是个肥女子。可能很肥很肥的吧,整个告解室都随着女子在移动,以致我摇摇欲坠,按着木板道:“孩子,你犯了什么罪,让天主饶恕你。”女子没有话,久久从门底塞进来一叠信,从西伯利亚寄至前苏联的立陶宛。

  我在昏暗的告解室读信,传来牛角包的香气:肥女子在簌簌地吃面包

  “娜塔雅吾爱:火车刚离开立陶宛便开始下雪,天是灰黑的,分不清日夜。我在茫茫大雪中看到你的脸。因为我看到了幻影,我想我永远见不着你了。我的背包里还有你给我收拾的一打牙膏,咖啡豆不知是否压碎了:空气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我从此擦牙时都会想到你。只是不知日子有多长。和我同车的还有一大堆沉默的人。偶然有人唱一首高加索的民歌。歌唱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慢慢大家便忘却。只有火车的轰轰隆隆,从不间断。我想我不过没有处罚一个将红缣刀旗染黑的学生,我便成了反革命份子,便感到人生的荒谬。想来我和你没机会去巴黎的了,祖母死前给我们的淡蓝钻石,照旧卖掉,你自己去吧,不然去澳洲投靠舅舅,不要等我了,这不是久留的地方。艾维。”

  “娜塔雅吾爱:我们毕竟到了西伯利亚,景色美丽荒凉。我们以为很可怕的事,到发生的时候原来已无所谓可怕。我们到达营房,是一列木造的房子,没有煤、没有灯,我们睡在木板上,醒来觉得变了冰蚕,但还活着。活着的感觉热而刺激。我们第二天便开始上山伐木,要建自己的房子,我第一次见到了雪狐,想杀它,它一闪便走了。我的同伴利奥见到狐狸,两眼发光,说:‘杀了它。吃了它。’我想我的恶形恶状大概亦一样。娜塔雅:我们愈来愈像野兽。我多么怀念午夜醒来,将你抱在怀里的日子。我已经开始忘记生命中的温柔感觉,和你的脸。只隐隐记得你的美丽,但,美丽与我何干呢?艾维。”

  “娜塔雅吾爱:很长的日子我没法写信,因为我的右手被斧头斩伤。现在在用左手写字,写得很艰难,而且可以写的愈来愈少了。雪还是漫天漫地地下着,我再次见到了雪狐,而且把它杀死了,一地的血肉模糊,我和利奥把雪狐剥了皮,就地把它烤了吃,我们都很快乐。吃剩了一地的骨头,利奥就开始呕吐,然后才说,他是个素食主义者,然后他就哭了。当夜他就开始发高烧,发着热还得上山伐木,晚上他开始昏迷,以为我们还在莫斯科,着我给他一点伏特加酒,又说要驾直升机降落红场。我早上醒来他便死了。所以我想,你也不用寄毯子来,用不着。艾维。”

  “艾维。你死后我开始吃得很多,午夜醒来时便写信。我胖了很多,你的死对我来说成了切切实实的肉,让我时刻纪念。除此以外倒没什么了。娜塔雅。”

  “艾维,钻石卖了。我在小歌林街一个旧物店将钻石卖掉的。我离开店子十五分钟后店里给人打劫,店主就给贼人开枪杀了,听说眼珠还滚在地上,钻石给人劫走了。我站在街上看热闹,忽然记起你的脸,还是你年前死去的模样,而我就已经老了。如果真有天堂,你一定认不得我,因为我一直在长老,你的脸容,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不老,直至人们将你忘怀。大概是这样的吧,不是老去便是忘怀。娜塔雅。”

  女子吃完牛角包又再吃起士饼,然后又吃了一大包薯片,最后又吃了一包墨西哥脆饼。吃完了,还没待我念完主祷文,便推着挤着地走了,我在告解室里还感到她肉体重量的移动,仿佛是一阵缓缓吹走的肉风。

  钻石在实验室的高温光束中分解,成为碳原子。我们无法目击钻石化成灰的过程,就像棺木在焚火炉中烧毁一样不为人知,结果总一样,尘归尘土归土,连钻石也不例外。我知道人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世界会终结,宝石不过是灰尘,只有天主是永存永在的。这说明了宗教总会存在的原因。我们需要信心、希望、爱。世上种种却无法给我们这些。所以我总可以在教堂安身立命的,无论俗世有多聪明多复杂。

  传说宝石与爱情及眼泪有关,不知是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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