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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2)


  黑社会微微一笑,“吱”的一声,就在高速公路上停了车。“你这个人真的没意思。你怕你就下车吧!”

  刘金喜板着脸:“高速公路不能停车的,很危险。”

  黑社会已经跳下车,绕到刘金喜那一边,给他开了午门:“你可要小心了,就算你在公路给人鸡奸,都不会有人停车救你的。下来吧。”

  刘金喜下了车,荒荒凉凉的冬日光色,飓飓地拢上来。洪水初退,空气有腥甜的坏泥气味。黑社会也没管他,关上了门,“蓬”的一声就开了车。刘金喜光穿一件衬衣,身怀巨款及帛金,独自在高速公路上步行。汽车呼呼而过,没有人理会他的招求。太阳就在他的身前,面似的大而熟悉。路可以令人这样恐惧。刘金喜流了一身汗,在高速路旁小跑起来。

  他不知道要跑多久,跑到哪里去。

  *

  小无闯入他的生活,也是这样地让他不由自主。她不过是一个小偷,一个下午到他家爆窃。他感冒在家,听到厨房窗花计人锯开便侍机,他跳进来便逮了他。他将他的手臂扭到身后,掐着他的颈,没想到是个孩子。他刮了他两巴掌,告诉他:“我现在报警,叫你父母来,送你到男童院。”孩子有点惊异地望着他,乘他不留神,摆脱他的箝制。他追上他,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想打他,触手满是温柔,才发觉他是女的。他吓得缩回手,涨红着脸,挣扎道:“送你到女童院。”女孩便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的心如温润的土地,有种子落在地上。

  火愈烧愈烈,照亮了一半的黑夜。车子往韶关回驶他一直听到自己的心,小跑似的跳着。

  那是一场烈焰旅程。

  女孩儿身上都着了火,焰莲一样在冰蓝的夜里盛开。

  前一夜女工们加班开通宵,工人一个一个地晕倒。起火那个晚上她们和平日一样加班到晚上八时,就在下班前起了火。刘金喜站在火红红的厂房前,远远的,无法接近,货仓在火场中颓然倒下,宿舍传来阵阵的爆炸声,火焰烟花一样喷到半空,空气有微焦的肉香,很香很香,比烧鸡腿肥牛肉更香,他从不知道原来烤人会这样香。火场传来水声与烈焰燃烧的“嗖嗖”声,缠着隐隐的,女孩儿婉婉转转的哭泣,和消防员雄壮的“快快”“这里这里”的声音,和兽一样的哀鸣。

  他走近去,是保卫科的科长,蜷伏在地上,呜呜地哭叫。抬头见到他,就抱住了他的脚。

  “地狱呀,刘董事长,她们都给锁在里面呀,脸孔全烧得像鬼呀。”科长的鼻涕眼泪擦在他的皮鞋上。

  刘金喜掩脸不看。

  *

  在长安黄埔之间的高速上不知道到底跑了有多远,刘金喜怀疑跑进了宇宙洪荒。眼前一切原属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贪恋嗔痴,到头来一无所有,又有什么意思呢。

  世界这么大其实又这么小,只有他孤独一人。

  他突然想流泪。从十三岁父亲死后刘金喜就没有再流泪,连母亲改嫁后几年音讯全无,突然一天到祖母家看他,他也没流泪。祖母的逝亡也没让他有流泪的行动。

  抱着小无,总令他有泪意。他最温柔的给触动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他的童妻,一样是过眼云烟。

  怎可以轻言一生一世,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不一生世,在无意识处猝然而终。

  不由你。

  刘金喜呜呜地哭起来,没有泪,光是鬼一样的哀号。

  前面货柜车拦着他的路。他抬起头来,黑社会站在他面前,抱着双手,肌肉饱满宁静,道:“上来吧。我总不会为难你。”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什么意思呢。

  一无所有,因此大智大悲。

  刘金喜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他一生的意志就在此刻崩溃,前生的疲倦都在此刻承受。他低下头来打盹。

  “到我床上睡吧。”黑社会拉开司机座后的条子布帘,长长的座椅上有枕头被褥,床前还有微型音响组合。刘金喜也不推搪,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迷糊间刘金喜心神荡漾,有人在梦境间燕好,依依哦哦的,空间时间就此停顿下来,他站在铁塔之下,望着一只古老的铁时钟,时钟一直没有动,永远的三时十分,天色黑与亮,不知是日间还是晚上,小无在铁塔上向他招手——不对,那不是梦,明明有人在说话。

  “要不要?要不要?”那是黑社会的声音。“要,要。”女子道。刘金喜拉开帘子,黑社会伏在驾驶座上,面向着他,脸上出现非常怪异的表情,中了枪似的,“呀”的一声,颓然闭上了眼睛。女子在驾驶座上,也“呀”的一声,在齿间道:“有人么。”黑社会拉过他的T恤,盖住了女子丰满的胸脯:“你先回家吧,我过几天再来。”女子就穿了他的T恤。黑社会裸着上身,胸前一条青龙,左臂一只白虎,右臂一只麒麟,亲吻女子:“钱够不够,还要不要。”女子还没回答,黑社会便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来:“钱没有人会嫌多的,尤其是女人。”女子笑:“你去死吧。”二人又喷喷地亲吻,女子扭扭拧拧的下了车,刘金喜探首张看,窗外是一列酒家。

  “我们过了东莞,快要到广州了。你可再睡一会儿。”黑社会说。

  刘金喜默默地在床上掏了一件卫衣,给黑社会穿了:“别着凉了。”黑社会接过来,说:“我广州那个又是这样,老叫我穿衣服。”刘金喜问:“一共有多少个?”黑社会笑:“视乎环境而定,最旺场时有七个,我走一程累得路都不会走,回港大睡三天。”刘金喜又问:“这好吗?”黑社会顿了顿,道:“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刘金喜想想道:“是的,我想你是对的。”

  睡了一觉,刘金喜便觉宽怀了很多,好像什么都没什么,斜乜黑社会,他正在狂加油,与同走的一辆宝马赛车呢,空货柜在后面轰轰作响,货柜车在公路上左穿右插,把刘金喜晃得五脏翻动,胸臆间的缠绵都给轰了出来,刘金喜紧握窗顶的把手,道:“你不顾我的小命,也顾顾我皮包里工人的血汗钱吧,她们都等我几十万奖金过年呢。”

  黑社会别他一眼:“招认身怀巨款了么?你不怕我打劫你?”说得刘金喜脸红耳热,只有由他拚二人的命作亡命赛车了。

  好一个黑社会,居然把那宝马房车抛到车后,黑社会按长长的响号示威,路口一架货柜车突然开出来,宝马房车就跑进货柜车的车底去,薄纸一样摺起。黑社会“吱”地煞停了车,说时迟那时快,一大群人已经围着车祸现场观看,好像这大群人老早已埋伏等车祸发生,好以第一时间扑出来看热闹,有人拿着饭壶,有人抽烟,有人吃柑子,边看边将柑子皮扔到宝马房中司机身前。他的身子夹在司机座里,手脚甩离,木偶似的姿势,脸孔给压个粉碎,眼珠跌下,像一滴滚圆的大眼泪。

  黑社会走到人群中,叫:“走开走开。报警叫救护车,有没有人报警?”没有人理睬他,众人只十分有兴味地观看伤者。黑社会跳回车上打无线电话报警。

  一直到广州,刘金喜跟黑社会都没有话。离开广州,公路上有浅浅的洪潮,路旁都堆满沙包。黑社会将头搁在驾驶盘上,车子以一百公里高速前进,黑社会问:“我有没有做错?”刘金喜答:“不如你将你的头抬起来再想。”黑社会坐好,突然按了响号:“吧吧,吧吧。”如河马在哭泣,前面却一辆车子都没有。

  刘金喜由他,待他静了下来,方道:“有。但我们每个人一生总会做错事,而且错得不少。”顿了顿,又道:“有些错事,时机成熟,成为必然,不得不发生。”

  黑社会接道:“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赛车,早晚炒镬劲,是这样吧?”黑社会回头看他。刘金喜含笑不语。

  *

  张平儿,十五岁,四川南充人,1993年10月进厂,任烧焊员。火警发生时正在加班,走避不及,身体烧至全焦,获赔偿人民币二万元。

  花袭人,十六岁,甘肃腊子人,1994年6月进厂,任装配员。火警发生时在卫生间如厕,逃走时爬上天花窗口,头伸出窗外,全身烧焦,脸容完好无缺,获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

  周靖雯,十三岁,贵州遵义人,1995年5月进厂,任装配员。火警发生时在宿舍煮食,相信燃料罐发生爆炸,现场只寻得头颅一个,经法医检验后确定牙齿与周靖雯记录吻合,四肢及身体无法发掘,获赔偿人民币五千元。

  *

  他只是无法阻挡事情的发生。

  他叫,小无,你不要去。人这么多,你不要上去。

  苦厄妄惑,五蕴皆空。

  进入清远地区,景色渐渐荒凉,淡淡的洪水在河边蕴酝不退,路旁有发涨的死猪死牛,一列一列的死鼠,关了窗仍嗅到尸体的腐香,像乳酪,腐乳,虾膏一样的浓香,小孩在动物涨破的肚皮里挖肠取乐。刘金喜只默默地看窗外渐渐黯淡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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