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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3)


  6

  女桑接到长长皱皱的静寂,她无法承受重和灰压在她的耳膜上。他的记忆从耳鼓刺进她的灰白物质里面去:谆谆写了那封遗书给她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他的再见是她一生所有离开的总和;而所有的离开最终都是消失与寂静。她在血红的幽暗剧院中坐了坐。外面是蝉鸣的阳光,那些说英语的学生们已经考试完离开,浅蓝的泳池映扬着火红的野火花;寂静荫凉的森林之火。那张信纸粗糙的割开她的指缝,可以见骨。这是谆谆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女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黑暗里她读着这一封信。“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八日,我在波士顿医院得知我得到癌症并且已经是末期的消息。”好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血啪啪的在她的太阳穴内流动;她内里有太阳所以光痛至无法接近与言语。她闭上了眼睛但仍然觉得亮。“三月十二日开始便肚痛,晚上痛到爬起来呕吐,但甚么都没有呕出来。当时我就觉得,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呕吐。”亮了亮黑夜海面给流星划了划,一道亮丽的伤口原来有人推开了剧院的门。女桑可以闻到孩子的汗味有点像墨汁分不清是香是臭,但黑的,涨满的。好像一个事先张扬的阴谋,女桑知道,女桑老早就知道要来的终要来。但她不知道来的时候是那样幽暗静寂又是那样光亮,如飓风的海上。“既然已经无法治疗我就说我要回家。我想回家死。红玉就替我收拾好离开的房间,光亮温和的,给我盖上粉蓝的薄被。好像双生儿的初生婴儿房间。”

  “双生儿是红玉告诉他们的。她说:爸爸要离开了。离开以前,你们给他拉一首莫札特作品五一六。”

  “天黑之前,请听。”

  “我的肚皮地球仪一样高高的涨起,整个腹膜都发炎渗血水。我感觉好像一个离家的小孩,向地球的尽头狂奔。”

  “而我听说,地球圆圆高高的那一头,甚么都没有。”女桑在黑暗的无人剧院之中站起来,想着光。她扬手在半空中给亡灵说再见。离开的或许是她而不是谆谆或任何人。五年之后她经过一个露天音乐会,黑扩音机丛之前尖叫回旋她的耳朵再一次给刺穿,但这一次她听到了轻微的,一个轻微的喷嚏。那一封信长了淡白翅膀飞进了记忆之中,好轻。“谆谆。”回到家那时候她搬到了空气有硝酸味的官塘,月华街一座旧楼的顶楼,衣服还挂在竹枝上晒干的旧房子,好吵好吵日夜灰扑扑,她将灰扑扑的睡衣穿在身上,在阑珊的黄灯火里高高的望下来,记得睡衣原来是红的。她将谆谆给她的那一封、唯一的、最初也是最后的那一封信,扔在垃圾桶里。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7

  月迭哭了。在灰蓝的火车上火车上的每一角落都是灰蓝。月迭的小脸贴在冰蓝的玻璃上留一个冰蓝的苹果印子,车厢里行了又行重重的都是灰蓝的土地,月迭问:“妈妈我们还要去哪里?”她妈妈一巴掌刮过来那年她五岁。她哭了。哭的时候就觉得暖,都融化了青瘀的泥土远处有淡青的山。月迭啪啪的拍着玻璃窗见到了飞弹飞过就很高兴。“妈。你看。”列车上和她相掠而过的飞弹已经消失。月迭有一点失望她母亲错失了这么好的飞弹。她拉拉她母亲的小指,湿湿的白玉兰花她母亲哭了。“月迭,到你长大的时候你或许会明白,或许你以后都不会明白。”

  “到那个时候你明白不明白,都无所谓了。”

  “你不会明白我在说甚么吧?我是多么的寂寞。你在我身边,但我仍然很寂寞。”她母亲抱着她月迭动都不敢动,她怕她一动她母亲哭得更厉害。火车停了一定来拉她母亲不准她哭。“妈,公安来了。”月迭知道灰浊的广阔地方,不见方圆日月的,警察就叫“公安”。蓝衣服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公安,订了票笑也不笑断脚狗一样尿了开去。月迭在她妈妈手中拿了车票来读:“……”她不会读不是“江”这就是她们要去的地方,母亲说是她的“家”。而“家”就是“寂寞”。层层叠叠的影子层叠上来,月迭知道,坐一列从日到夜的火车,穿过田野与山边,哨子响亮但无人上落,灰旧的尿臭月台火车停了又开走,火车上都是那些不动的肥大老鼠,毛细细的坐在窗前思念,就是她母亲说的:“你五岁那一年,是你出生后我第一次回家。但已经无人认识我了。”

  “你还认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爽爽。”

  “爽爽?爽爽?”

  “爽爽?”

  “地震以后,从前村里的人都搬走了,或者死了。”

  地动天摇世界到了尽头是圆圆高高的,她妈说是土馒头女桑说是一个圆圆高高的肥肚子,死老鼠的死胎。世界的尽头每个人都在摇头说:“爽爽?爽爽?”在颠危危的纸皮屋里,一样有床有被有一夜不醒的睡眠。她母亲拖着她在河边走上来走上去,朽木在流水里火速腐朽消失,承着她暂时的脚步。过了河她母亲还在问沙嗦沙嗦的脚步:“你还认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她便叫她母亲的名字:“我知道。你是爽爽。爽爽。”爽爽你到了世界的尽头你还会记得我吗。她母亲停了停一刻间有无花果枯萎她说:“听说世界的尽头,甚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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