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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1)


  昨夜我梦见我的母亲。穿一件莲青粉荷的和服,低着头,发高高的挽起,别着一只银簪,跪坐在玄关上,静静的煮茶,茶香扑鼻。她还涂着薄薄的口红,年纪只有三十上下,这是说那时的我只有三十上下,这是说那时的我只有三、四岁,但在梦里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我的身体已经十分衰老及疲惫,头发微斑白。梦里我的母亲比我的忙妻更年轻,她看见我,低低的唤:“平岗,还不去洗干净。”我的母亲比我的爱人更纯静。

  然后我梦见家后的小山着了火,漫天漫地的烧着,母亲自此消失。

  母亲其实已经死去三十年了。

  醒来我便决定回日本。我已经离开日本二十多年,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回去,但昨天我接到化验报告:确实我患了晚期乳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治疗也没用,对于一个男人,患乳癌仿佛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情,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我侧耳静静想着,仿佛全身都开了美丽的罂粟花。我便决定返回日本。

  生命的哀伤

  我向医院及大学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还没得到批准,我便离开了三藩市。

  母亲是在一个很突然的情况下死去的。我父亲是别府由布县一个地主的儿子,念文学。她一生从来没有工作,闲来只饮酒写诗,练得一手好书法。战后家道便开始衰落,变卖的变卖,被家人亲戚骗走的骗走。父亲仍旧饮酒写诗度日,只是一无是处。一夜酒醉跌入河中,不知是否自杀,自此母亲便很沉默,我记忆中的她总是在煮茶,茶香扑鼻,玄关外是飞扬的雪。她煮茶总是长长的、缓缓的,了无边际。她从来不说话,从黄昏到入夜,她仍在黑夜中煮茶。所以我了解关于生命的哀伤,总是静默的,漫长的,夹着一点茶香。

  那天她特别兴奋。父亲的一个远方表兄,自东京来到别府,可能会有一点金钱的接济。那天母亲特别穿上一件莲青粉荷的簇新和服,发高高的挽起,别着一只银簪,将大哥平助、我、小妹芳子寄在隔壁大嫂家里,便要到火车站去接这位东京来的亲戚。

  那天下大雪,下午四时便天黑了。

  我们一直不见母亲回来,开始哭闹。闹了老半天,很累,便睡了。醒来很多人声在吵,大嫂告诉我:“你母亲死了。”

  死了。怎样死的,死是怎样的,全都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人告诉你,死了,没了,不再存在了。所有的都完了,我便大哭起来。

  我后来到东京习医,念的是神经科。那年代的东京,经济急剧发展,令我感到十分厌烦,我很渴望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在三藩市继续我的学业。

  裕美当时还是一个中学生。她来自福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的英语还结结巴巴,因此只与很少数的日本朋友来往。她的父亲是我的解剖科导师,大家是日本人,异地相逢,分外的亲密。

  我喜欢的是裕美的静。一双大眼睛,非常的清澈无暇,不谙世事。

  我与她结婚时,她才十七岁,我比她年长十四年。她穿和服,我穿西黑礼服。迎宾的时候,她换了一套日常的和服,莲青粉荷,我心头一震,何等眼熟。

  婚后我们的生活颇为拮据,裕美必须为人看守小孩,赚取外快,她一直想要一个小孩,但我实习在即,实在无暇多为闲事担忧,故坚决不肯,她便一直泱泱不快。

  结束了自己

  我到医院实习后,上课、诊症、当值、写报告、考试外,还每天工作十五、六小时,日本人要在美国社会立足,表现非特别好不可,我的心理压力特别大,所以开了服镇静剂,后实安非他明、吗啡。

  一天午夜裕美突然起来,发觉我在客厅射吗啡针,她便掩脸尖叫起来。她不停的叫,结果邻居报了警。我将她打晕了,然后坐在客厅吸一支烟,等警察来,打发他们走。

  裕美后来离家出走。

  我到她家等她,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上医院。她爸爸软了心肠,偷偷地叫她来看我。我见着她便紧紧的拥抱她。

  回到家里,我忽然浑身作痛,很痛很痛,我便开始打她,然后注射吗啡针。

  我如何变成这种人,我也不大清楚。我狠狠的掴了裕美很多巴掌,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记起我母亲那双眼睛。

  我想搬到加拿大蒙地可去。那里或许安静些,我和裕美可以过点新生活。

  我开始申请转移到加拿大去实习,找房子,找钱。这时我遇到赵眉,赵眉是一个中法混血女子,我迷恋的是她一双尖牙以及近乎光头的短发,鼻上戴了一只小钻石,颈旁纹有一朵红玫瑰。

  我开始在赵眉家中过夜。有一次,连续住了三天,期间我们不停的做爱,我们在虚耗生命的过程感到无比尖锐的快乐和痛苦。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黎明。天色非常幽暗。我浑身都非常疲乏,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我也实在挂念裕美,不知有否伤了她的心。我泊好车,房子一片黑暗,想来她已经睡了。

  只是门上了锁。

  我无法进入,只好踢破了门。

  客厅很整齐,茶几上还放了一束冰凉的百合,房间的被褥没动,裕美的白丝睡袍还叠得好好的,一双缎拖鞋正正的排着,象小学生。厨房的灯没关,吊灯散着一团光。我们常在这团光里吃饭,有圣洁安稳的味道。只是洗碗盘里有一只威士忌杯,还有少量的威士忌酒。

  在浴室里我找着了她。她选择了最残酷的方法结束她自己。或许折磨我。

  她穿了我们婚宴迎宾那件莲青粉荷和服,左手还拿着一支尖刀(裕美是左撇子),半蹲半卧的,血泻了一地,微微露出粉白的肠子来。她的眼睛微张,半笑似的,看着我。这是我看过最哀伤的眼神了,很奇怪,这一刹那,我的内心毫不激动。我只是知道我毁掉了我眼前的一切。其实在这一刻,我已经死了。日后的日子不过在摹仿生命。

  我住进了医院。普通人叫这做“精神崩溃”,其实我只是血压低及严重睡眠不足。出院的时候,我发觉我掉了大量头发,变了一个半秃,而且皱纹飞快的爬上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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