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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城(2)


  “我太太,她叫做维利亚。我们刚在德布连结了婚我便带她来了香港。你去过爱尔兰吗?那是个美丽而忧愁的地方。草原上有马,春天时满地开了野菊。我们的儿子叫大卫儿,眼底带绿,像爱尔兰的草原。”

  “维利亚一直不喜欢香港,或许因为我有一个中国女子。一次我醉后竟然透露迷恋上背上纹了一只孔雀的中国女子。翌日回家我发觉维利亚伏在床上,痛得满脸通红,掀开毡子,才见得她背上纹了一只大孔雀,血迹还未干透。我跪在地上求她原谅。”

  “但没有用。你知道,我是个警察。我是英国人。我无法拒绝殖民地的诱惑。”

  “她回去过爱尔兰。我带着大卫儿到她姐姐处找她,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抱着大卫儿在哭。”

  “又回到了香港。断断续续很多年。大卫儿开始独自上学,交小女孩朋友。维利亚走了,在米兰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要离婚。”

  “她后来跟了一个意大利人。她去意大利前跟我做最后一次爱。背上的孔雀已经毁掉,她原来优美的背部灼了难看的疤痕。我一边做爱一边流眼泪。她只说:意大利人对我很好,远比你对我好。我这样比较幸福。请原谅我。我不能再背这爱情十字架。”

  “她走后我开始很沉默。”

  “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他便静了下来,好像我是主控官而他是冷血的多重谋杀犯——人的灵魂的幽暗,沉重婉转至不可说,而且无所谓道德。他爱维利亚不比我爱赵眉爱得更多或更少,但他毁了她美丽的背、她的爱意,和她的前半生,而我却杀了赵眉、明明、小二、小远和小四,及大白老鼠。

  演员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只是无法背这爱情十字架。

  要杀赵眉的意念总是一闪而过,第一次我们还在阿尔拔亚省加特利城。我们刚到几个月,她怀着小二,我失业,二人成天在大雪纷飞的屋子。赵眉喜欢数钱——把现金提出来,找换成硬币,一只一只的在数:“足够我们过两年4个月零5天。”我看着电视,听着单调的钱币声,赵眉近乎满足的叹息——又一天了。

  几时才过完这些日子呢,当时我忽然起了杀她的念头——一闪即过,用刀劈碎她的脑子,肚里流出紫黑的胎儿,再杀死熟睡中的明明,警察会将我当重要人物看待,我们会上加特利亚城报纸的头版。这个念头竟令我深深地震栗,不禁轻轻发抖。赵眉转过脸来,微紫的脸,灰黑的眼睛,看穿了一切似的,说:“陈路远,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迫你离开香港。但谁知道呢?我们从油镬跳进火堆,最后不过又由火堆跳回油镬,谁知道呢?”我心里一阵揉痛,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她。

  我从来不知道加国有这样漫长严酷的冬天,才11月,已经下了雪。赵眉愈来愈沉默,川流不息地在厨房里弄吃的,Cereal、生水果、乳酪、烟三文鱼、意粉、巧克力勿斯、苹果批、果仁曲奇饼干、龙虾汤、鹅肝、烧鸭……二人对着一桌子的食物发呆。电视亦川流不息地开着,简直就像香港的屋村。赵眉又养了一只牧羊狗,先喂狗,喂明明,然后才该我。食物吃不完丢进垃圾桶——我的存在不过在牧羊狗、小孩与垃圾桶之间。漫天风雪,我披一件外衣便往外走。

  园子里只有荒凉的几株枫树,索索地摇动。雪亮如白衣,月色明丽。我只是盲目地向外走。双腿麻得抬不起来——离开这食物丰盛的监狱。我们以为追求自由,来到了加国,但毕竟这是一座冰天雪地的大监狱——基本法不知颁布了没有。他们在那里草拟监狱条例呢。逃离它,来到另一座监狱。

  我在冰凉柔软的雪中栖息。我累了。

  在一个暗紫的梦里面,我听到赵眉子宫里的轻微哭泣与呼吸。

  醒来在雪白的医院里。护士和气地道:“陈先生。”赵眉的紫脸,大大的,像一朵肮脏丧气的花,在远远地看着我。

  “不应该将孩子生下来,打掉他。”

  赵眉哭了。

  孩子生下来我们便搬到多伦多,那里挤迫而空气污浊。人们又喜欢饮茶,看明周,炒地产,比较像香港,令人心安。我们买了一幢高层公寓房子,换了一辆日本车,我又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建筑师当文员。同事都很友善而客气,经理总是十分有礼,叫:“陈先生,你是否介意替我整理这叠发票?”日子安静而缓慢。下午5时零5分,他们都走清光,我有时在寂寞的办公室,站在窗前看雪,以及灰黑的黄昏。站着站着,会看到赵眉紫色的脸,及两个瘦小的婴儿,像紫色樱桃。我想狠狠地压碎它,溅了一雪地紫红的汁。

  小二特别爱哭,叫起来惹动了明明,两个婴儿轮流哭整个晚上。赵眉和我,严重睡眠不足,她开始掉了一地的头发,连眼睫毛也秃了。我开车双手总是发颤,在办公室里老觉得窗外有人寂寂地看着我,还有一种得意的看热闹神情。仔细一看,又没有了,脑里只是有无尽的婴儿哭声,在深夜的灵魂尽处。

  赵眉让婴儿吵得无法入睡,便在厨房弄吃的。凌晨5时,我们夫妇对着一桌子食物,窗外是深黑的雪。我狠狠地瞪着眼前那只吱吱的白老鼠,赫然惊觉老鼠已经成千上万地繁殖,爬满了厨房、睡房、阁楼,甚至在我的驾驶座上。我蹦地跳起,冲入婴儿房,紧紧抱着明明、小二,怕他们要被白老鼠吃掉了。孩子“哇”的哭了。转身来,见赵眉单单薄薄地赤足站在房门口,睡袍绉而陈旧,凄凄凉凉的双手交缠在胸口,道:“陈路远,让我们回香港吧。”

  我们结果搬到了三藩市,在湾区找到了旧房子,我开一辆吵得不可理喻的旧福特,我又在一间建筑师楼找到一份绘图员的工作。

  孩子仍然非常瘦弱而且敏感,喜欢哭泣。一夜明明又整夜哭泣,但我已经累极,而且开始习惯,转身也就呼呼大睡。突然醒来,感到有蓝光,原来是三藩市盛夏的无声闪电。屋子里异常的黑暗与静寂。不大听到孩子的哭泣,我像灰姑娘一样又惊又喜,在陌生的美丽静默国度漫游。赵眉在我这个静默国度消失。我竟然就在一阵一阵的无声闪电里,无声地笑了。

  我多么渴望赵眉及孩子的消失。

  但我却摸索起来,开了灯,到婴儿房找孩子和赵眉。小二睡了,明明的床却空空洞洞,留了浅浅的睡痕。我的心扑扑地跳动。

  终于在厨房找到赵眉。她冲我,微微地笑了,在喝一杯香浓的巧克力——我已经多时没见过她的笑容。明明却坐在地上,靠着煤气炉,满脸紫蓝,嘴里塞了一条香蕉。赵眉道:“她不会再哭了。”我大吃一惊,立刻抱起明明,挖出了香蕉,再电召救护车。明明还有呼吸,只是十分微弱,我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脸,一时急痛攻心,差点流了泪。赵眉只是静静喝着巧克力,有天真安乐的神情。我站在这么一个蓝光闪动的公寓厨房,空气弥漫巧克力香气,身旁有勤劳的妻,天使女儿,而我又是个幸而能逃离香港的中产阶级——救护员快要到来。我感到了幸福生活的讽刺,再一次,对着赵眉,失神地笑了起来。

  小孩很快复原,只是父母要看心理医生,明明和小二都交给了托儿护士,蚕蚀我们有限的积蓄。

  情况再次地稳定下来。只是夜来我会做杀死赵眉的梦,醒来一身冷汗,紧紧地拥着她,叫她“宝贝”,说爱她,为她受的委屈道歉,和她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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