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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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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九四区之时,已近黄昏。巴黎静美如秋,空气清透得敲得出声来。我已经忘记细细的正确地址,老在兜圈子,来来回回。寻找记忆的一点一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又开始爬那座木楼梯,转来转去,楼梯灯亮了,又黑了。因为这种种,我心里有一点恍惚,我知道我不会见着细细了。 两个警察在六楼楼梯等我,一个肥大的女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挤身着。警察见着我,便招呼握手,示意我进去。我稍稍犹豫,还是抬着头,进去了。 房内还是凌乱,干花瓣、饼干屑、衣服、教科书、信纸。警察过来,递给我一把染满血迹的剃刀,问我是否见过这件物件。我答:“见过。”然后他又递来一张居留证,间我是否认识此女子。我说:“认识,她叫叶细细。”警察便示意我走近床边。他揭起了毛毯,一阵腥臊腐臭之气,袭面而来,细细满脸苍白,但神情却很宁静,一把细发,遮了半边脸。我问:“我可以碰她吗?”男子点头。我碰着她的脸,慢慢拂开她的发。好一头细发如丝。她的颈旁。很深很深的开着褐红的伤口,血已干了,一大块凝着,碰上去,已是冷的。我掏出手帕来,轻轻为她盖住了那致命的伤口,然后拉上毛毯,对警察男子道:“是,她是我的朋友叶细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忙呢?” 此时几个穿制服的黑人男子匆匆进来,随手扯着细细的发,另一个迅速将她拖进一个大黑袋之中。然后着力一索,便拉着出去了。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细细的头,呼呼的撞着每一级楼梯。我不禁咬着下唇,听它一下一下的远去。细细美丽而精致的脸、如丝的发,到头来不过是这样的下场。说不定他们还会随便脱去她的衣服,剪开她的脾胃……那个毫无尊严的身体,与细细无关了。 警察男子请我回警局。我说,如果可以,我宁愿留在现场。他也不勉强,就开始问我许多有关细细的问题,家人、朋友、学业之类,其实我所知有限。但我还是一一的答了。最后他递过一个鞋盒。里面排满了信件,他问我可否替他们翻译一下。我一翻开,发觉这全是没有寄出的信,收件人“詹范明”,每一封信都封了口,贴好了邮票。我拈着一封信,忽然明白,人不应该有太多的感情。我只是把信轻轻的撕了,跟他们说:细细有收集信封邮票的习惯的,男子随而又递给我一张纸,说是从书桌上找到的,只有简单的几个中文字,仿佛是一封刚开始的信,我接过一看,上面是细细不大整齐的字:“詹,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一句未完,没有标点没有停顿,看不出她还有没有话要说,这样平直、悬疑,到底这是对生命的控诉还是启悟(如今始知,生命所得),我不禁出神了,如今始知,生命所得…… 后来我还是随他们回警局,代他们找细细的家人,安排殓葬事宜等等。细细家人,听了消息,亦无甚反应,只是你推我让,无人愿来法国办事。人死了,还得麻烦别人,到底也太不干净了。细细总不明白,把死想像得太美丽,以致还用着男人的剃刀,…大概有点情杀的意味吧。像细细这种女子,水远像在演欧陆电影。然而电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着,人只能话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点气。在警局,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事情完毕,我双目刺痛,嘴唇干裂,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脚步轻浮。男子为我冲了一杯特浓咖啡,我也不客气,一口气喝光,互道Satute便走了,也有些一夜患难的味道,几乎要不舍了。 步出警察局,已是清晨。我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地感觉身体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莱转车,在那千回百转的地车通道里,隐隐传来吉他笛子之声。拐几个弯,见着几个墨西哥黑人,正在载歌载舞呢。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摇鼓的女子,依稀有点记忆。她张口,一皱眉一一记起来了,那是我与细细在蓬皮杜广场外遇见那个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但此刻她在此,载歌载舞,一头长发,茂盛如森林。她看见找,给我一个灿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声。舞得更起劲了。我慢慢走下地车站,还听得阵阵欢乐之声。出得地面来,太阳已经升起,雾气隐退,淡淡有暖意。鸽子觅食,停在我脚前,我一举步,一群的飞走。 我抬头,见得树头有新绿,扫叶的阿拉们人,跟我说Bonjour。一夜过去,世界重新开始,不见得会为谁停下来。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一个人的毁灭根本不算什么。我轻轻抱着自已双臂,觉得这种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贵。我停下来,仰脸向阳光,手尖却微微有些温柔的触动。低头一看,原来衣袖上粘了一丝发,细细长长,分明不是我的发。我随手将发拈起(呵她一头细发如丝),轻轻一放,发丝便随风而落去,不知流落何方。人的存在,也不外如是。我突然很想回香港,我已经六年没想过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狭小嘈杂,很多人七手八脚你推我挤的生长……因为小,人的存在也切实些。我就下了决定,明天去探听一下机票的价钱。 我叫做陈玉,今年26岁。我偶然碰到了叶细细,又偶然做了一个决定,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 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不外如是,种种种种的偶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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