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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这也是有的。”李婆婆又问:“你看我想得对不对?”

  “娘,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蔼如站起身说,“我收拾行李去。”

  盘缠尚无着落,行期更未决定,说收拾行李,岂非可笑。可是,李婆婆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没有拦她。而蔼如却真的立即动手,检点箱笼,什么是该带走的;什么是可以送人的;什么是不妨变卖的,就此大忙而特忙了!

  李婆婆默默地看在眼里,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派阿翠将小王妈去请了来,从容谈起,说马地保进京,虽不曾见着洪钧,但洪钧多时没有信的原因却找出来了,是由于洪钧负了债,不能寄盘缠来接她们母女,“男人家好面子,自己觉得空口说白话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信。”李婆婆用非常世故的语气说,“话到该说的时候,一定要说;不管多么为难的事,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也就说出来了!如果不敢说,不肯说,错过了那个时候,越想越觉得说不出口,那就永远没有说的时候了!”

  小王妈听在耳中,心里却有将信将疑的感觉——马地保一回来,她就跟他见过面了;听他所谈前后经过,似乎不大对劲。她虽然不能找出自己的这种感觉的由来,但决非如李婆婆所想的那样简单,是她确信不疑的。

  当然,自己的想法只好深藏于心,在表面上还不能不作附和,“对了!”她说,“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可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想,这样僵着也不是一回事。”李婆婆的语气越发从容有条理了,“在我这里,一个家开门七件事,样样要钱;平时又是用惯的,要省也省不下多少。在他那里,一个人住在会馆里,起居饮食,样样不便;做官当差,又是那样的身份,听差、车伕一个不能省,这份开销也不小。加以单身人,应酬一定很多;三天两头上饭馆,光是——”

  “光是”什么?李婆婆觉得碍口,没有说下去。小王妈自能意会得到,上饭馆少不得“叫条子”,这笔“局账”积少成多,到三节结账之时,亦很可观。而且也不能总是叫局,少不得也要到“胡同”里去“开”个“盘子”,“做”个“花头”,那一来必定闹一身亏空。倘或迷上了哪一个,得新忘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样一想,便不待李婆婆开口,她也想到了,她们母女应该上京去跟洪钧相会。只是这一笔盘缠,并非小数,且莫贸然开口,先听听李婆婆是何主意,再作道理。

  李婆婆也很注意她的表情,看出自己前面的一段话,已为她听了进去,觉得下面的话,便容易说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当亲人看待,如今有件事,先要跟你商量。”她说,“总要你不反对,我们母女才能放手去做。”

  “婆婆,自己人有话好说。你老人家是怎么个意思?不管做得成,做不成,说来商量着!”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做得成,做不成,大家商量。”李婆婆指着已经收拾好了的一部份箱笼说,“我跟蔼如的意思,打算先到了京里再说。”

  因为自己原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小王妈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必她作进一步的说明,只问:“洪三爷知道不知道你老人家的意思?”

  “还不知道。”

  “要不要先写信问一问他?”

  “只要写信告诉他就是。”李婆婆说:“他如今在保定,是直隶总督李大人邀了去作客,说不定还没有回京。写信一来一往,要好些日子。天快冷了,我想起旱走,不趁八九月里赶路,一到冬天,冰天雪地的路上不好走。说实话,我也吃不起这个辛苦。”

  小王妈想了想说:“既然决定上京,早走也好,这里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李婆婆问:“是暂且留着这房子呢?还是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一去不回头?”

  “一去不回头”这五个字,小王妈听来刺耳。想起平日的情份,一时倒有依恋不舍之意。因而毫不考虑地答道:“这房子赁得便宜,就闲关它一年半载,也花不了几个钱,不如留着。说不定婆婆在京里住得腻了,或者想念我们,要回烟台来看看,也方便!”

  “你这么说,可真得留着了。”李婆婆十分欣慰,也有些感伤,“徐州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去;就回去,也都是陌生的了。烟台就是我们娘儿俩的老家,留着个根也好。”

  “正是这话!”小王妈指着箱笼问:“这是收拾了要带去的?”

  “不一定,”李婆婆说:“照蔼如的意思,是想料理清楚了走,有些东西要带去;有些衣服、动用家具,带不了的要送人,有几样比较值钱的东西,像客堂里的那套木器,还有那架云南大理石的红本屏风,打算托你找个买主,换几两银子凑盘缠。”

  “喔!”小王妈心里在想,事到如今,她们母女的盘缠,无论如何是要着落在自己身上了。当然,洪钧将来会还,但眼前能够有所弥补,又何乐不为?因而接口说道:“既然房子要留着,木器跟屏风就不必卖;不过闲摆着不收拾,会坏。”

  李婆婆一听就明白了,乐得顺水推舟地说:“这话不错,木器跟屏风,就寄放在你那里好了。”

  “也好,原是望海阁搬了来的,仍旧搬回原处,照原样子摆好,一点心思都不用费。”小王妈很高兴地说:“若是有人问起,我告诉他:是‘状元娘子’家的东西!”

  李婆婆听这一说,心里有些嘀咕,料知精如不会喜欢她那样的说法;不过,话已出口,不便翻悔,只好笑笑不响。

  于是,小王妈问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婆婆,这笔盘缠不轻,不知道凑得怎么样了?”

  “少不得还要靠你帮忙!”话一说了出来,李婆婆索性说得明白些,“而且要靠你帮大忙!”

  小王妈很沉着地问道:“可曾算过,要多少?”

  李婆婆犹在沉吟盘算之际,听得蔼如与阿翠的声音,便住口不言;向小王妈使个眼色,意思是彼此所谈的话,须当检点,有些是不必向蔼如提起的。

  小王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接着起身去掀开门帘,正看到蔼如一张仿佛生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春风面。受了这份喜气的感染,小王妈不由得笑道:“状元娘子回来了。”

  “你也这么说!”蔼如嗔道,“到处都拿我取笑儿;倒是有完的时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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