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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他的确是跟张庶务商量过了,但无结果。张庶务表示,交涉当然可以办,甚至等那人回到烟台,他亦愿意代办交涉。只是试期紧迫,万一索讨不成,误了公车北上之期,岂非两头落空?因为如此,所以对于蔼如的询问,无以为答。

  “那是件很渺茫的事,我看趁早死了心吧!”说着,她将捏在手里的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

  那是一方洋纱的手巾,轻飘飘地,一阵风过,能吹得老远。可是包着的东西极重,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而这张银票上所附着的情义更重;重得洪钧竟不敢接它了。

  “这是京里‘四大恒’的票子,南北到处通用。”蔼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可只能凑这么多了。”

  “你,蔼如,”洪钧强自保持平静,“这笔款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就不必问了。”

  “不!”他固执地,“你不说,我不要。”

  “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两百银子。”

  洪钧不言语了。心中万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是难题解消以后所必有的轻松,还是觉得受恩深重,怕难报答的恐惧。

  “有句话,我可得先关照。为人吞没那四百两银子,你千万不能提起。不然,我对我娘不好交代。”

  “这,这当然,我知道。”

  “两百银子怕不够,你先省着用。到了年下,如果市面转好,我再想法子给你寄点钱去。”

  此时她的每一个字,他都深印入心版。而言者无意,听者辨一辨她的话,却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市面转好,望海阁中就会大大地热闹;蔼如的收益增加,才能再度接济。想一想她的钱的来路,洪钧恨不得说一句:你马上就“摘牌子”,不必再吃这行饭了!

  “我在想,”蔼如却未体察到他的心境,只提出她的建议:“或者你直接进京,不省事吗?”

  “那怕不行。有许多必带的东西,都在家里。非先回去一趟不可。”

  “那也好。”蔼如问说:“打算哪天动身?”她又补了一句,“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

  当然,说“明天就走”,是铩羽而归,急待养息创伤。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很可以与蔼如盘桓几天,从容赋归。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要好好谈一谈。”说着,起身走到院子里,找店伙吩咐备晚饭。

  厨房里已经封了炉子,没有热食可吃。蔼如便劝他,不如回望海阁。洪钧欣然同意,冒着严紧的风霜,相偕步月而归。

  深夜行人稀少,即有亲昵的神态,不致惹人注目,所以洪钧用手扶着蔼如的右臂,不断提醒她当心路上的坎坷。他的右手从大襟插入口袋,有汗的手心中,紧紧捏着那张银票,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别失落了!失落这张银票,除了跳海,只怕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想心事。一直快到望海阁,蔼如方始开口,“三爷,”她悄悄叮嘱,“如果小王妈问起,你这趟到烟台来干什么?你就说:潘道台有公事托你,别的什么话都不用说。语言态度上留神点,不要露马脚。”

  “我知道。”

  洪钧心里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很要面子,就你不关照,我也会留神。不过,另有句话,他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蔼如,你呢?”他问,“小王妈倘或问到,你一个人晚上出门为什么?跟我又是怎么遇见的?你怎么说?”

  蔼如默然不答。这当然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托词,可以瞒得住小王妈。而洪钧由她的沉默中,亦可以明白:她跟他之间的秘密,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王妈。

  这看来像是矛盾,既不许他露马脚,她自己却又会在小王妈面前透露真相。然而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常,她不过极力想保住他的虚面子,或者怕他在小王妈面前不好意思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洪钧直上青云,得力于一位风尘知己的倾力相助,这一事实一定瞒不过天下人,亦不足为耻。如果知恩而报,真个挣一副诰封,双手相赠,如陈銮之报李小红,岂非又是一段人所艳传的佳话?

  * * *

  这一夜谈得很好,上床之前,洪钧笑道:“今天我们同床,可不能共枕。”

  这话惹得蔼如很不高兴,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色,“谁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说,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抛向脚后。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我应该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明天我要去烧香,今天应该斋戒。”

  “斋戒烧香?”蔼如的脸色缓和了,一面叠被,一面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烧香?”

  “你看到哪里去烧?”

  听得这话,蔼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啦?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你烧香,怎么问我?”她说。

  “自然要问你。我们一块儿去烧香。”

  这一下,蔼如的笑容收敛了,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这是何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盟个誓。对了,”洪钧突然想到了,“应该到关帝庙。”

  蔼如心头一震!与兴奋一样多的不安,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缘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无非誓不相负。但已有借用唐诗“天涯海角同荣谢”的诺言,何必又多此一举?这样看来,另有誓约,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身之盟。

  但是,她不能无疑——如果是婚姻之约,他对她如何处置?她在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宁愿一辈子不嫁,决不愿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难道停妻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

  为难的是,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面对着灼灼双目逼视,急待答复的洪钧,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闹那些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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