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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哪里抛得开?我说件事你听,有一天下午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四处找找不着,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黄昏,她回来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后来我悄悄埋怨她,怎么忽发雅兴去看梨花,也不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她告诉我说,那里是洪三爷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说,心里何尝有一时片刻抛得开姓洪的?”

  “孽缘!”潘司事咬一咬牙说:“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来的。”

  “怎么呢?”

  “还不是那个死结!洪三爷大概也看透了,将来决没有圆满的结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语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

  “果然是这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二爷,”霞初急切地说:“你今天就写封信到苏州,问一问洪三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说:“明天我先到海关上去打听清楚,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洪三爷的境况我很知道,他是不会赋闲的。这里的差使虽不好,也不坏,如今人浮于事,要觅这样一个差使,还真不大容易呢!”

  “说得不错。不过,何必明天呢?”霞初呢声推着他说:“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实在懒得动,经不住柔情笼络,只有乖乖地离了望海阁。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来,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写了,我亲自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问个一明二白,你总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说的什么?“醉话连篇!”她绞了一把手巾让他擦脸,又去冲了一碗酱汤让他醒酒,然后一句一句细细问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牛八爷从天津到了烟台,是要转道上海,去办货收账。不想旅途感受风寒,虽以痊可,而体力未复,不胜跋涉。货可以不办,账不能不收,只好委托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机会,自不妨绕到苏州,专访洪钧,去为蔼如作一次“殷勤探望”的“青鸟”。

  “这倒巧!”霞初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

  “几时回来?”“总得半个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说:“你去问蔼如,要不要写封信?我替她带去。”

  霞初答应着,很高兴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边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却是只字全无。

  “怎么回事?”潘司事问道:“为什么不开信面?”

  “她不肯写信,说没有什么好写的。我劝了半天,她说前些日子做了两首诗,要嘛拿给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又转为不以为然,“他们做的事是很风雅,就是牵丝攀藤,不大干脆。”

  “你少批评人家。快拿这两首诗讲给我听听。我问她,她不肯告诉我,只说你看得懂,请你讲给我听。”

  “这就是牵丝攀藤不干脆!我说得一点不错。”

  潘司事一面说,一面抽出诗篇来看。只见题目叫做“遣怀”,下面有一行小注:“集玉谿生句”。集的两首七绝。第一首是东韵:

  二年歌哭处还同,来是空言去绝踪。

  刚默念得两句,潘司事蓦地里一拍大腿,失声赞叹:“妙极了!天造地设有这么一句。”

  “吓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讲嘛!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说,两年相处,哀乐相共。第二句是说洪三爷说了回来不回来,一去就此不归,岂不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还有呢?”

  下面两句,对霞初来说,亦嫌触犯忌讳,潘司事只好不讲而念:

  神女生涯原是梦,自今歧路更西东。

  十四个字,霞初只听懂了三个。因而问道:“什么‘原是梦’?”

  她没有听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释是:“蔼如的意思是,眼前过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些什么人,就像做梦一样。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倒是各自西东,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兴趣地问道:“诗中是说她喜欢洪三爷?”

  潘司事为她一语问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不太明显。”

  “有那么一点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兴地,“再讲第二首给我听。”

  第二首集的是尤韵。潘司事默念了一下,觉得音节比第一首来得流亮,忍不住便念响了:

  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眼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体!

  “这首诗很决绝!”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说,“蔼如决定不理洪三爷了!”

  霞初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呢?”

  “你看后面两句,‘眼道相思了无益’,是说想念也是白想,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后一句,更加明显,‘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来生;来生怎么样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为止,姻缘没有希望了。这个‘休’字下得很重,那种意味好比一个人豁出去了,顿一顿脚,说一声:‘算了’!”

  “真是这样说?”

  “我骗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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