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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要交代的东西都在他随带的包裹中,是三件皮袄的材料,李婆婆母女是两件羊皮——皮却非普通的老羊皮,毛皮又轻又软又长,名为“萝卜丝”;另外一件紫羔是霞初的。

  “潘二爷,你可是发了横财了?”蔼如半真半假地责勉:“出手就是皮统子送人!”

  此刻不是争辩解释的时候,潘司事只好当她随口一句,不理也不要紧。管自己另外拿起一个棉纸包,一面解,一面说:“这三件皮统子,都不如这条帽檐值钱。”

  是一条尺把长、三四寸宽的紫貂帽檐,油光水滑,颜色极纯,一望而知是上品。洪钧脱口赞了句:“真好!”

  “如何?”潘司事异常得意,“据说,京里王公大臣的貂帽檐,及得上这个的也很少。”说完,拱一拱手,顺势将那块紫貂塞到洪钧怀里。

  “这,怎么说?”

  “小意思,小意思,三爷,你要推辞就见外了。”

  “不是我推辞。我现在没有用处。”洪钧说道:“这么好一条貂皮,如果做了‘三块瓦’的便帽,未免可惜;这是‘大帽子’上的帽情,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戴?”

  “一点了翰林,不就可以戴了吗?”潘司事很快地接口,“翰林可以穿貂褂,等我真的发了横财,一定孝敬你一件。”

  只为潘司事能言善道,使得洪钧有却之不恭之感;蔼如也因为他话中有做官、点翰林的好口采,认为礼物虽贵重了些,却不患没有补情的时候,所以劝洪钧不妨收下。

  “还有些东西,等明天打开行李,我再带来。”潘司事大声宣布:“上上下下,统通都有。”

  这就八个字,博得望海阁中,个个笑逐颜开。冷眼旁观的洪钧,不由得想起潘司事以前在这里,一言一动总是带着些怕惹人讨厌的拘谨神色;曾几何时,变得这等阔客豪客的派头,莫非真合了本地人的一句谚语:“人是英雄钱是胆”?

  * * *

  一桌上五个人,除却李婆婆母女,都是外人;但这顿“年夜饭”却完全是“家宴”的味道。

  最明显的一个迹象是,紫檀大理石面的圆桌周围,面南而坐的是李婆婆——这是预先跟她说好了的,洪钧作东,她跟蔼如反主为客,邀请潘司事和霞初作陪。洪钧亲自跟厨子商量着开的菜单。席中潘司事和霞初分坐东西,而他坐的主位,与蔼如之间,隔着一个霞初。

  “这可真不敢当了!”李婆婆很高兴在这一场面中上坐;但口头却不能不有一两句话交代,“有客人在,我坐这个位子,还是第一次。”

  “不是什么客人!”新近得意的潘司事,说话比较随便了,“是拿婆婆当长辈看待,所以请你老人家上坐。”

  “这话,”李婆婆沉静缓慢地转眼看一看洪钧,然后接着说:“潘二爷,太言重了!我当不起。”

  这一来,立刻使洪钧陷入窘境!原是一种含蓄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示,偏偏潘司事口没遮拦,一语道破。如今李婆婆既有了话,洪钧不能不答,如果承认潘司事的话不错,那就等于认了“岳母”;倘或默无表示,无异否定了潘司事的说法,更为不妥。一时心乱如麻,又窘又急,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幸亏蔼如机警,不等他的窘态露出来,赶紧为他解围,“都不要说客气话了!既然三爷作主人,当然婆婆上坐。”她看着潘司事说,“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

  “是啊!”霞初立即附和,并且向潘司事示意,“你也该好好请一请婆婆。”

  潘司事发觉自己嘴快,几乎搞坏了局面,因而以咎歉的口吻,连连答道:“是,是!开了年请婆婆挑日子;我也烦大司务好好做一桌酒,请婆婆、三爷、蔼如。”

  “还有呢?”霞初很快地问。

  “还有谁?”潘司事愕然。

  “傻瓜!”霞初用手绢捂着嘴笑,“我不是人?”

  “喔,喔,”潘司事有些不好意思,“你当然是陪客,还用说吗?”

  蔼如、洪钧,连一旁的阿翠,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觉,只有李婆婆与小王妈不笑。但同是不笑,脸上的表情,却又不同。李婆婆是冷眼旁观,声色不动;小王妈则显得困惑、忧虑,甚至还仿佛气恼似地。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小王妈的脸色有异。甚至平时眼光最锐利的蔼如也忽略了;此时她所关注的是洪钧对她母亲的态度。

  洪钧已恢复从容的心境了。这个场面是他自己发起的,如何应付,自是早有成竹在胸。第一改了称呼,像潘司事一样叫“婆婆”;第二,尽主人之礼,敬酒布菜,相当周到;第三,说些海阔天空的闲话,既不谈蔼如,也不谈自己,更不拿他自己跟蔼如相提并论。那样子就像款待一位相熟的长亲,气氛虽不太热烈,却很自然。

  倒是李婆婆却关心着洪钧的科名,“三爷这趟进京,想来结识了好些大官儿?”她说:“我也听人说过,有些大官平日里在留意,有那笔下出色、品貌出众的,总想收作门生,或者招作——”

  说得口滑,未曾检点,一句不宜说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就算这样硬缩回半句去,其实已与说明了无异。而且因为戛然而止,那未说出来的半句,反格外清楚了。

  不过,姜到底是老的辣,看看犯了忌讳,一座皆有尴尬之色,李婆婆便装出自己都忍不住好笑的神气说:“看我,真是老悻晦了!三爷是成了家的,哪里还会去做什么相府女婿?将来必是相府的门生。”

  “这也不足为奇。”蔼如趁势将这段话扯了开去,“如今的宰相比哪一朝都多,下一科有位宰相,放了会试的总裁;三爷中了,自然就是相府门生。”

  “中是一定的。就看名次高下了。”潘司事接口说道:“这一趟回来,同船有位我们苏州同乡,每天在一起闲谈。谈到苏州出状元,这位同乡说得倒有点道理。”

  状元的故事,人人爱听,霞初便催促他说:“有道理,你就快说啊!”

  “他说;苏州在本朝,第一位状元出在康熙六年,到现在一共十三位。这还是指苏州城内的吴县、长洲、元和三县而言,不包括苏州府属各县。其中隔得最久的,是雍正五年丁未科的彭启丰,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的张书勋,苏州四十年没有出状元。如今道光十二年壬辰科的吴钟骏,到下一科是三十七年,应该要出状元了。如果下一科不出,到同治十年辛未科满四十年,非出不可。照他的看法,还是下一科出状元的成数要多些。”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从雍正五年以后虽有四十年不出状元,但宰相出了不少。现在不但宰相没有苏州人,连尚书都找不到苏州人。官儿最大的,也不过像潘祖荫当个左副都御史。苏州的官运、文运,到现在是衰极了;剥极必复,官运、文运都要好了。不过官运之昌,不是三五年之内的事;一定文运先昌,所以下一科必出状元。说不定就应在三爷身上。”

  “好口彩!”霞初笑着向蔼如说道:“我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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