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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蔼如觉得他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且有种没来由的受辱之感。可是,断然拒绝是不聪明的办法。将黄委员转化成这种态度,可说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应该珍视护惜,犯不着为件不相干的事得罪他。

  于是,她轻盈地笑道:“黄老爷,你真正热心。这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尽管想,尽管想!”黄委员仍然是通达的,很有自信地说:“终身大事,不宜草率。我自觉为你打算得很实在,你不妨跟你娘商量商量看。”

  “是!”蔼如试探着问:“你老今夭回去,是不是也要跟何老爷谈?”

  “那得看你啰!”

  听得这样的回答,蔼如放心了,知道他不会鲁莽,“依我说,到是暂时不说的好。”她自问自答地解释:“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决不是立时三刻可以谈得妥当的。你老如果跟何老爷一提,他看不中我,又不好意思当面回绝,当然是敷衍着再说。你老热心,岂不是牵肠挂肚,平空上一桩心事。如果他看中了我呢,我这里还没有确实的回音,又害他上一桩心事,一路上心神不定,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黄委员先是含笑静静听完,脸上表情变了,是爽然若失的神气。“蔼如,”他自语似地说:“我真小看你了!”

  “怎么呢?”蔼如略有些不安,“如果我话说错了,你老千万包涵。”

  “我是真心话。你胸中大有丘壑,词令绝妙。我以往把你看低了。这件事,你只当闲谈,听过就算了。”说罢,黄委员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蔼如自然要挽留,留不住也只好由他。一个人静下心来,回想刚才交谈的经过,又惊奇,又得意——自己劝他在何百瑞面前先不谈此事的话,听来实在像取瑟而歌,婉讽暗喻,回绝得干干净净。然而这是自己事先绝不曾想到的,所谓“大有丘壑,词令绝妙”,实在是不虞之誉,受之有愧。

  * * *

  看起来雨过天晴,阴霾尽扫;不道那天隔墙有耳,无意中听得的话,却深深印入心中了。

  这个有心人就是李婆婆。

  她的看法、想法,当然与蔼如有别。只是独生娇女,偏又沦落,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女儿,因而有许多地方虽不以蔼如的见解为然,而到头来总是徇己屈从。当然,最莫奈何的,是她自己拿不出胜过蔼如的见解来!

  这两天不同了,她觉得黄委员的见解,胜过蔼如,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为蔼如“打算得很实在”。她又怕自己看得不够透彻,私底下跟小王妈密密商议过几次。反复考虑,彼此的看法已十分接近,都认为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以谈一谈的机会。像蔼如那样,拿语言僵走了黄委员,决不是可以得意的事。

  这天是四月十五,月明如昼,薰风微拂;蔼如在画室中沏了一杯好茶,吃着零食在窗下闲坐赏月。李婆婆觉得这是母女深谈的好时刻,便装了满满一袋烟,悄悄走了进去。

  “娘怎还不睡?”蔼如问。

  有她这句话,正好搭了上去,李婆婆叹口气说:“哪里睡得着。一连好几天了,夜夜双眼睁到天亮。”

  蔼如大惊,“怎么了?”她问:“莫非生病?得要请大夫看才是。”

  “我是心病。”李婆婆急转直下地说:“从那天听见黄老爷跟你说的那番话以后,我就没有睡好过。”

  蔼如颇感意外,“黄老爷的话,娘,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到底是读过书的,说得那样子透彻,我心里也有那点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蔼如的心一沉,顿觉月不明,茶不香,零食也甜得发腻了。

  李婆婆看她的脸色不好,怕闹成僵局,赶紧分解,“我早说过,你的终身大事,由你自己作主。不过,”她说,“你将来自己有了儿女,才会知道天下做父母的人的心!”

  “将来的事,不必去说它;也许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到老,到死。”

  是负气的口吻。李婆婆有些气,也有些着急,“你看你,”她微带责备地,“一点都不受商量。”

  蔼如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过口中不肯服输认错;想了一会,平静地说:“娘既然许了我自己作主,又何必为我瞎操心。最好拿黄老爷的话丢开。”

  “我倒想丢开,谁知道那些话偏要找上我!你说怎么办?”

  这可是无可奈何之事。蔼如苦笑着说:“娘真是自寻烦恼。”

  “不是为你,我会烦恼?‘阴阳怕懵懂’,一个人最好糊里糊涂,吃饱喝足睡得香,是顶有福气的人。如果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就有烦恼。”

  “娘,你弄明白了什么?”

  “还不是你心里的事吗?你又不肯做偏房,又丢不下洪三爷,自己骗自己等在那里,会等出个什么结果来?除非——”李婆婆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罢了,罢了,我也犯不着好端端地去咒人家。”

  蔼如懂了,她母亲未说完的那句话是:除非人家洪太太一场病死了,你才有指望。

  蔼如不是不讲理、不服善的人,心里虽不喜她母亲的这种想法,但却不能不承认她母亲看法很深、很实在。

  不仅如此,她自己还有进一步的领悟,即令洪太太下世,洪钧成了鳏夫,衣冠之家是不是容许她这样身份的人着红袄、坐花轿?犹成疑问,眼前的何百瑞,不就说明了一切了吗!

  转念到此,心灰意懒,“娘,”她软弱地说,“今天不要谈这个了,好不好?”

  李婆婆默然,一方面意有不忍,一方面是着急——今天不谈,明天不谈,要到哪一天才能谈。女儿不小了,再拖两三年,就会跟黄委员所说的,落市的鱼鲜那样,难找“主顾”;而眼前这个“主顾”,不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放走了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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