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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这句话发生了洪钧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效果。蔼如已经深铭心版了:洪钧是个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从井救人的义气男儿。

  因为如此,她虽然仍旧不放心他去涉历可以预见的风涛之险,可是宁愿暗地里担惊受怕,不愿作任何劝阻。因为她自负不同于一般的庸俗女子,觉得阻挠洪钧去行快仗义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就这片刻之间,她的心境一变,原本打叠着无数的离情别意,待并肩低诉,此时一齐收起,只问归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情形变过了!”洪钧答说,“本来是回去看看娘亲的,现在变成是替万大爷去奔走,当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但愿诸事顺利,万大爷安度难关。不然——”蔼如没有再说下去,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然如何?”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没有好报。”

  “不会。好人必有好报!蔼如,”洪钧突然问道:“我在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会不会想我?”

  蔼如一楞,然后庄容答道:“那是自讨苦吃!我才不会那么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书,写写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过去。”

  这样的回答,出乎洪钧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发现她眼角泪珠莹然,顿时恍然大悟。她是借此开导,劝他别后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着实令人感激。

  “蔼如,”洪钧激动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不想我的知己,出于红粉。”

  “不敢当!”蔼如是真的有着惶恐的感觉,怕洪钧对她期望太深,将来会很失望,只是这层意思想得到,说不出,只有一再重复:“不敢当,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反正你对我的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洪钧更引一句佛家的话:“‘譬如食蜜,中边皆甜’。”

  这一说,使得蔼如惶恐之感更深,赶紧将话题扯了开去,“蜜倒没有!”她说,“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换热的来。”

  “不!我不饿。倒想喝点酒。”

  “有葡萄酒,我去拿。”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来酒是万士弘送的。烟台出葡萄,万士弘打算聘请法国技师酿制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试酿了好些,窖藏经岁,广赠亲朋品尝。如今看来,这个打算将要成为泡影了。

  因此,原就嫌酸的这瓶葡萄酒,越发令人攒眉;洪钧只饮得一杯,意兴便已阑珊。而窗外风雨未歇,欲归不可,未免踌躇。

  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洪钧在偶然的注意中,惊奇地发现雨声减低了。先当是自己的错觉,但看到蔼如也在侧耳静听,知道自己不错。

  “雨小了!”他说。

  “风也小了!”蔼如面有欣慰之色。

  两人继续凝神静听,虽仍沉默,并不难堪。不久,小王妈上楼,一面收拾残肴,一面说道:“我去打水来,三爷洗洗脸请安歇吧。”

  洪钧又踌躇了。看蔼如并未答话,心中微有反感,但也因此使他下了决心,“不!”他毅然答说:“我的行李还没有理好。雨小得多了,我还是回去。”

  蔼如也在踌躇。她想留他,可又怕有着说不完的话,害他通宵不寐。就这沉吟之际,洪钧已经站起身来;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迟疑地说:“要不你就歇在这里。”

  洪钧忽然有一种不愿随人摆布的傲气,使劲摇一摇头,“不必!”他说。“我一定得回去。”

  “那么,我明天去送你。”

  “不要!”洪钧言不由衷地,“不要麻烦你。”

  蔼如觉得有些话不投机的味道,就不再多说。小王妈见此光景,料知洪钧是走定了,便下楼关照打杂的老刘,点起灯笼,送他回家。

  雨倒是停了。一街的流潦,路很不好走。洪钧有着说不出的懊恼,自己都想不明白,一直是好好的,何以临别之时,弄成这般模样?

  【三】

  一到上海,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访万士弘的朋友。此人姓吴,有五十多岁,一望而知是忠厚长者。洪钧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不必耍什么花巧,只将万士弘的境况,据实相告好了。

  “吴老板,”他等对方看完了信说:“你跟我那位万大哥是老朋友,我也不必多说;万大哥现在是在急难之中,要请你多帮忙。”

  “言重、言重!”吴老板搓着手,显得有些着急、也有些为难,“万大爷怎么出了这样一个大乱子?只怕我力量太薄,帮不上忙。”

  “吴老板太客气了。”洪钧开始感到困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这样泛泛地答说。

  “决不是客气。我的力量,确是有限。”吴老板说,“当初多亏万大爷帮我的忙,度过难关;现在万大爷的情形,跟我当年差不多。可是,他的难关,不是我能够帮他度得过的,只有尽自己的心。洪相公,请问你在上海有几天的耽搁?”

  洪钧觉得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妙,便收敛了笑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是专程来替万大哥办事的,只要事情办成,耽搁多少天都可以。”

  “噢!”吴老板沉吟了一会又问:“洪相公,住在哪里?”

  “我住在宝源客栈。”

  于是吴老板亲自陪着洪钧回到宝源客栈,又要为他具小酌接风。俗语说的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洪钧伯杯酒之间,只能言欢,不能切切实实替万士弘办交涉,因而点水不漏、绝无通融地谢绝。

  吴老板似乎有些快快之意,只好告辞,“洪相公”,他说:“我尽力去想办法;一弄好,马上通知你。”

  “什么时候?”

  吴老板愣了一愣,然后答道:“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最迟不会过后天中午。请洪相公随时等我的回音好了。”

  因为有这句话,洪钧便只好枯守在客栈中。他是怕吴老板随时会再来;如果自己不在,便恰好给了他一个拖延的借口。所以寸步不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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