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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有伯乐而后有骏马。只要有红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药师那样的英雄。”

  对这针锋相对的答语,蔼如没有任何反应。当然,她决不会不懂;而亦因为如此,越显得她的默然是一种极可玩味的深沉。

  “倒弄得很干净!”蔼如环视着说:“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意料中应该怎样?”洪钧问说:“乱糟糟,像狗窝猪圈?”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样子骂你。”

  洪钧也笑了。“说实话,今天发愤清理了一番。”他说:“现在想起来,倒仿佛是专为准备你要来似地。”

  “不敢当!‘花径不曾缘客扫’——”蔼如是突然省悟,轻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将这两句杜诗暗喻为洞房花烛之事,如果再念下一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岂非自轻自贱地开自己的玩笑?因而缩口不语。

  洪钧却一时想不到此,正想问她何以话说半句,只见蔼如已站起身来,作出迎客的样子。他回头一看,是贾福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晃荡着,送茶来与蔼如。

  “多谢管家。”蔼如很客气地,双手去接他单手递过来的茶。

  这一下倒反使贾福觉得自己吊儿郎当,待客不诚,急忙垂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请用茶。”

  “贾福,”洪钧想留蔼如吃饭,怕碰钉子,故意问道:“今天有什么能吃的菜?”

  贾福懂他的意思,随即答道:“时候还不算晚,现办材料也来得及。不知道李姑娘爱吃什么?我去关照厨子预备。”

  洪钧不即回答,转脸看着蔼如问道:“如何?”

  蔼如很为难。她是跟她母亲闹别扭,有意一个人出来驰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已久,如果到晚还不回望海阁,不但会叫人不放心,而且也显得太别扭,伤了她母亲的心。

  倘若婉拒,又觉得辜负了他们主仆的盛情;尤其是对贾福,蔼如不愿拂他的意。

  不过处在这样必须要立即作个决定的情势之下,不容她犹豫,亦不容她拒绝,只能微笑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于是贾福立即退了出去,关照厨子添菜。不旋踵间,去而复转,手里持着一封信,走到洪钧面前说道:“万老爷打发轿子来接老爷。他家的来人说,请老爷即刻就过去。”

  这可不巧了!洪钧一面想,一面接信来看。信是张仲襄的亲笔,只得三四行,说跟万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务即惠临。”

  洪钧还在踌躇,一起在看信的蔼如却正中下怀,催促他说:“既是大事,不要耽误功夫了!你赶快请吧。”

  “你呢?”

  “我么?”蔼如望着贾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谢谢管家的好意了。”

  “也好。”洪钧吩咐贾福,“菜亦不必预备了。你去告诉万宅的来人,说我马上就去。”

  目送贾福的背影消逝,蔼如轻声向洪钧说:“你这几天不要来!我有空会来看你。”

  “这——”洪钧不知道怎么说了。

  “过一天跟你细谈。”蔼如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好。”接着,紧紧地捏一捏他的手。

  言语暧昧,但这柔荑一握,却是明明白白、确确实实的感受。洪钧便问:“我暂时不去,送信给你可以吧?”

  蔼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

  * * *

  所谓“大事”,便是义结金兰;原来就是洪钧发起,只要张仲襄征得了万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无“待商”。此时不过叙肯定排行而已。

  万士弘最长,是老大,依次为张仲襄、洪钧。最妙的是,行二的仍旧行二,行三的仍旧行三。万士弘别无兄弟,当然亦算居长。

  于是先改称呼,择定五月十三日关圣帝君诞日,正式盟誓换谱。张、洪二人请出“大嫂”来见过了礼,然后杯酒言欢,畅谈各人的志趣、抱负、事业,以及身世家庭。娓娓言来,动听的固然也有,琐碎乏味的也不少,但在洪钧而言,无不亲切。这当然是因为名份一定,自感关怀的缘故。

  谈来谈去,谈到蔼如。洪钧很坦率地说:“刚才她就在我那里。”接着将她不速而至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士弘与张仲襄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在洪钧未来以前,他们已经谈过他与她的情形。万士弘与张仲裹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洪钧的这段艳福,是“塞翁失马”,应该劝他慢慢疏远,以至淡忘,才不会误他下帷苦读的功夫。

  如今看来,似乎不容易疏远;即令洪钧绝迹于望海阁,其奈蔼如移樽就教何?不过,既成异姓手足,万士弘觉得不能不作规劝——至少应该提醒洪钧,才是做兄长的道理。

  哪知话到口边,万士弘忽然改变了原意,“老三,”他说,“只要你科场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蔼如的这段良缘。”

  一听这话,张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万士弘拿蔼如作为鼓励洪钧上进的“奖品”,那就不妨将计就计顺着这层意思去帮腔。

  于是他说:“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别辜负大哥的期望。我说过,蔼如是一株名葩,板门白屋中养不起;要移植在金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万士弘拍手笑道:“这句‘清平调’引用得好!”说着,自己很高兴地干了一杯酒。

  就他们两人这三、五句话,使得洪钧大受鼓励,矍然而起,踱了两步,突然转身,向上长揖,“大哥,二哥!”他说:“两位厚爱,我如果不能争一名翰林来报答,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万士弘和张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发奋,所以无不欣然。当下重新换酒添肴,畅饮到三更天,方始尽欢而散。

  * * *

  经此一番激励,洪钧倒真的收拾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于他所望甚奢,作了必当翰林的诺言,所以虽是秀才,目光已越过乡试、会试两关,专注在殿试上面——金殿对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气象高华,自不待言;不过殿试又别有一门学问。乡试、会试的试卷,照例糊名誊录,试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亲笔书写的“墨卷”,而是由誉录生用银朱抄写过的“朱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易于舞弊。至于殿试,说来是皇帝亲自主试,当然谈不到舞弊,所以也就无须另录朱卷进呈。不过殿试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读卷官”,负衡文之责;虽然一榜皆取,无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关系,鼎甲之荣,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誊录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经御笔亲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称为“传胪”的二甲第一名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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