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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 * *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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