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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十、“辛者库”

  何洛会死得很惨,是满清入关以来第一个凌迟处死的犯人。为此,刑部尚书党崇雅又要派人去请教骆养性;所派的人,便是已调到刑部的原任兵部启心郎张奉先。

  骆养性是在佛堂中接见客人,略作寒暄,动问来意;张奉先说:“如今又有件事麻烦骆大人,想请你老指点,那里去觅一个凌迟处死的刽子手?”

  “凌迟!谁啊?”

  “喏,就是三年前我陪他来过的那个何洛会。”

  “喔!”骆养性问道:“就是谋害肃亲王豪格的何洛会?”

  “是啊!”张奉先感叹地说:“真是冤冤相报。”

  这句话触动了骆养性的心境,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前明锦衣卫都指挥使任内,顿时脸色大变,闭上眼睛,一面喃喃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面急速地捻数着佛珠。

  他在忏悔宿孽,张奉先不敢打扰;直到他念完一百遍“阿弥陀佛”;张开眼来,方又发问:

  “骆大人,有这样的刽子手吧?”

  “有。”骆养性问道:“何洛会犯了甚么大逆不道的罪,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因为他是真正的叛逆。肃亲王提拔了他,后来投到摄政王那里,算计肃亲王;不但肃亲王死在他手里,连肃亲王的儿子都放不过。所以两黄旗大臣,恨极了他。这还在其次,皇上要为胞兄报仇,坚持要用极刑,才会凌迟处死。”

  “听说皇上亲政了。”骆养性问:“皇上今年多大?”

  “十四岁。不过,他的生日大,万寿在正月里,好当十五岁。”

  “到底只有十五岁。前朝的皇上,这个年岁,刚刚‘出阁读书’。如今这位皇上,能够亲裁政事了吗?”

  “怎么不能?皇上生得又高又大;听说快要有皇子了。”

  “喔、喔。”骆养性点点头,“开国之王,都是这样的,禀赋特厚。”

  “骆大人,”张奉先急于把话题拉回了,“凌迟又叫‘鱼鳞剐’,听说是拿一张鱼网把犯人裹紧了,让肌肉突出来,一片一片地剐,是这样的吗?”

  “那有多费事?不是!”骆养性答说:“凌迟名为千刀万剐,其实只是‘扎八刀’。”他放下佛珠,比着手势说:“眼帘上两刀,片下两片皮,不能断,垂下来正好把眼睛盖住;胸面前两刀;两胳膊、两大腿各一刀,一共八刀,然后砍脑袋。”

  “眼帘多薄,能片下两片皮来,还不能断。”张奉先怀疑:“行吗?”

  “手段到家了就行。”

  “犯人受得了吗?”

  “只要肯花钱,把犯人绑上柱子的时候,看准部位,在左胸上扎一刀;心跳一停,就甚么知觉都没有了。”

  “花钱小事,这是阴功积德。”张奉先又问:“骆大人,你见过‘扎八刀’吧?”

  这句话又问坏了,只见骆养性颜色惨沮,闭目不语;原来他是想起了袁崇焕。

  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进士出身,天启六年正月守宁远时,大破清兵;清太祖的攻势,自此受阻,未几驾崩,宁远之败,为他一生的恨事。

  天启七年七月,袁崇焕因不容于魏忠贤而罢官。第二年也就是崇祯元年四月,复起袁崇焕为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特赐尚方宝剑,许以便宜行事;袁崇焕感恩图报,许下诺言,五年可以恢复全辽。

  其时总兵毛文龙率水师驻登莱大海中的皮岛,官文书中称为“东江”。由于朝廷无法按时给饷,因而毛文龙以通商筹饷为名,利用水师船只走私,与朝鲜及清兵皆有联络,清军许多必须的军用物资,皆由毛文龙供给,因为发了大财,不时以得自满洲的人蔘、貂皮,贿赂朝中的权贵及太监,是故毛文龙虽有资敌的行为,而始终能盘踞在东江,胡作非为。

  这些行径,自然为袁崇焕所不许;而毛文龙势成跋扈,而恃有朝中的奥援,亦不服袁崇焕的监督指挥。劝之不听,去之不可,袁崇焕动了杀机;由于有尚方宝剑在手,先斩后奏。崇祯皇帝不以袁崇焕此举为然,但事已如此,只能表示支持;而平日受了毛文龙好处的,对袁崇焕则无不切齿痛恨,骆养性便是其中之一。

  从此以后,即不断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说袁崇焕有意与清军通和,但毛文龙不从,所以必欲去之而后快。因此,当崇祯二年十月,清太宗领兵毁边墙内犯,直扑京师,而袁崇焕率领祖大寿等部将,回师急援时,进谗的人便有了新的说辞,说清军之来,是袁崇焕所勾引,用意在胁迫明朝定城下之盟。崇祯皇帝耳朵很软,竟信以为真,私下指派两名太监,出城侦探军情。

  这两名太监,一出城就为清军所擒。于是范文程向清太宗献了一条反间计,他是引用楚汉相争时,陈平定计,使项羽怀疑他的谋主范增的故事;而清太宗别有用意——他熟读满文的三国演义,想起“蒋干盗书”那一段,决定照计而行。

  这天晚上,监守两名太监的降将高鸿中、鲍承先,故意用低得恰恰可以让两名太监听见的声音耳语,说跟袁崇焕已有密约,事情马上可以成功了。第三天,故意装作疏忽,制造了一个让太监脱逃的机会;一回宫自然据实面奏。崇祯皇帝将袁崇焕召至平台,诘问毛文龙被杀之事,一言不合,下之于狱。祖大寿得报大惊,率所部星夜奔赴锦州。

  清太宗攻城不下,旋即退兵;而袁崇焕的案子由于“阉党”罗织种种罪状,以至袁崇焕在崇祯三年中秋后一日,凌迟处死。骆养性想起这段往事,自不免惊心动魄。

  好久,他的心境才能平复,睁开眼来对张奉先说:“我找一个手段好的人给你;你跟他们堂官去说,多赏他几两银子,让何洛会少受一点儿活罪。”

  “是。”张奉先答说:“我也是这么想。”

  ***

  忠于多尔衮的人还多,但除了罗什,何洛会手握兵权,可能会反抗以外,其余的人暂时都不必理会,甚至博尔惠都可以不死,只是与罗什同案,不能不一并处置而已。

  采取这种宽大的政策,是为了求得政治的安全;只要能不影响清算多尔衮的工作,株连越少越好。当然对多尔衮的处置,必然是非常彻底的,随着削爵而来的是撤庙享,生母大妃的尊谥“孝烈武皇后”当然亦废除了。最严酷的措施是多尔衮的嗣子归宗,仍为多铎之子,改封贝勒;财产籍没入官——财产包括了多尔衮的姬妾奴仆在内,董小宛与“马鹞子”王辅臣便都隶属于“辛者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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