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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圣母皇太后爽然若失,“看来这个办法也不行。”她自问似地说:“莫非我就见死不救?”

  “也不一定会死。”麻喇姑建议:“求一求十四爷,把肃王圈在高墙里面,让他造不得反,也就是了。”

  新近修成的“大清会典”,载明皇族犯法,由宗人府会同户部及刑部定罪,轻则罚银;重则“圈禁高墙”——为皇族特设的监狱,除了四面围墙特高以外,墙内的起居生活是自由的。

  这似乎是比较好的一个办法,圣母皇太后决定接纳。但多尔衮却认为行不通。

  “圈禁高墙是犯不重的处罚,谋反大逆,审问属实,首先是革爵,废为庶民,根本不适用这个规定。”

  “你不能破一破例?”

  “不能!一破例就是我不守法;又怎么能教人守法?”多尔衮断然拒绝,“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有人争,说谋反大逆能不死,尽管去造反好了,充其量也不过监禁。那一来岂不天下大乱?”

  这话驳不倒,形禁势格,竟保不住豪格的命。圣母皇太后越发忧心忡忡;麻喇姑看在眼里,不能不劝她了。

  “格格,”不管圣母皇太后的身分如何变化,麻喇姑对她的称呼一直不改,“你要把眼光放远来!皇上还小,你是太后,要保住太祖、太宗打下来的这片天下;保住了,你不管做了甚么,将来去见太祖、太宗都有面子。保不住大清天下,光保住肃王的性命,有啥用?”

  这番话就像密云不雨的天气,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散了乌云,重见天日;圣母皇太后心头如彤云密布的焦忧烦闷,亦随之一扫而空。

  很明白地,要保住大清天下,只有信任多尔衮;皇位如果落在豪格手里,后果如何,只要看太宗留给他的两黄旗大臣就好了!他连他们的心都留不住,能收服天下民心,保住大清天下吗?

  “好吧,”她说:“让十四爷放手去干。如果他说要除掉肃王,我会问他,是不是为了太祖、太宗留下来的这片基业,非这么办不可?只要他说是的;我就随他去。”

  ***

  七月初一,摄政王多尔衮在武英殿西庑焕章殿召集内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宣谕:“内大臣跟礼部,都以为和硕德豫亲王,有三大功劳,一是剿灭流寇,平定陕西;二是平江南灭了明朝的福王;三是击败蒙古喀尔喀部落的硕雷汗,应该进封为辅政叔王。我原来亦曾想到,不过因为豫亲王是我的弟弟,所以犹豫不决。经过这几个月的考虑,觉得我恭摄大政,进贤才、远不肖,是我应尽的职责,不能以私害公;而且自郑亲王罢辅政以后,我亦需要有个帮手,豫亲王到底应不应该进封辅政叔王,你们跟礼亲王以下诸王会议定规了,来告诉我。”

  其时礼亲王代善等人,已在武英殿后面浴德堂等候;彼此见了面,由大学士范文程宣了摄政王的令旨,包括郑亲王济尔哈朗在内,皆无异议。

  于是七月初二上午,摄政王多尔衮奉小皇帝临御太和殿,举行大朝仪,册封和硕德豫亲王多铎为辅政叔德豫亲王,赐黄金一千两、白金一万两、鞍马一匹、定马九匹;内翰林院所拟进封的册文中,根据摄政王的意思,另外加了两句:“定鼎中原以来,所建功勋,卓越等伦。”等伦就是同辈,完全是针对“叔”而来;“卓越等伦”犹如社甫的诗句:“尊荣迈等伦”,意谓定鼎中原以后,多铎所建的功勋,在老一辈中最为卓越。推广而言,在诸王之中,他的武功亦数第一,这完全是为豪格而发。

  礼毕大宴群臣;宴罢,摄政王召见大学士、六部及都察院、理藩院的堂官宣谕:“各部院的事务,那些要由我亲裁;那些可以由豫亲王代理的,你们会商以后,开单具奏。”

  第二天内阁开单覆奏,豫亲王可以代理的部院事务中,与郑亲王以前所管的,几乎完全相同,唯一新增的一项,是刑部事务。

  进封豫亲王多铎为辅政叔王,是多尔衮为了对付豪格所作部署的第一步;第二部是特召洪承畴来京。

  洪承畴是顺治二年七月出京的。其时南明新亡,但江南反清复明的势力犹在,多尔衮深明“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起用一直受优礼而并未赋予实职的洪承畴,以大学士出任江南总督;陛辞时,特赐“招抚南方敕书”,授权的范围极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凡“文官五品以下,武官副将以下”,如有“稽迟粮运、违误军机,或临阵退缩,杀良冒功,及借军兴以剥民,侵民饷以肥己”等情,准洪承畴“以军法从事”。倘为“镇道等官”,则“飞章参劾”。

  不独江南,而且“江西、湖广及将来归附各省”,亦“悉听节制”。至于敕书中开载未尽事宜,准予“便宜举行”。最后勉励:“卿以辅弼忠贞,膺兹重寄,开诚布公,集思广益,慎持大体,曲尽群情;期于德威遐布,南服永清。朕方崇带砺,用答肤功;毋得因循轻率,偏执乖方,有负倚托至意。”

  洪承畴未负倚托,两年工夫,使得大江以南渐渐步入安居乐业的境地。而京中则因范文程衰病侵寻,凡事已有力不从心之苦;豪格已经奏报四川全部平服,即将班师。他一回京,随时可以爆发一场极大的风暴,必须有个足智多谋,而且沉着稳健的人备顾问,才能化险为夷。

  他是十一月间到京的,摄政王多尔衮,慰劳备至;一连数日召见,垂询各省应兴应革的政事,所有建议,无不采纳,宠信之隆,羡煞了多少满汉大臣。

  像洪承畴这样的情况,自然会遭妒,因而便有人在摄政王面前进谗,掀起一桩旧案,告他庇护“奸僧”函可。

  所谓“奸僧”实际上是前明志士,秘密从事反清的工作,当他带四个徒弟,从江宁回广东时,出城盘查,在他的行李中搜出一封福王致阮大铖的信稿;另外又有一部稿本,题名“变记”,记的是清军下江南,福王出亡的情形。但是,他有洪承畴所发的“印牌”;当然解送总督衙门,从此石沉大海,这一案不了了之。

  如今旧案新翻,函可被捕,刑部因为洪承畴正在红的时候,而且他的身分是大学士,刑部亦不便任何处置,只好将全案呈报管刑部事务的辅政叔王多铎。

  像这样的案子,可大可小;多铎吩咐刑部,请洪承畴具奏自陈。洪承畴知道有人跟他过不去;但他大风大浪经得多,便亲自起草,轻描淡写地说明经过,连同从函可竹箧中搜得的文件,一并覆奏。

  覆奏中说:“犯僧函可,系臣会试房师,故明礼部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于顺治二年正月内,自广东来江宁刷印藏经,值大兵平定江南,粤东路阻未回,久住省城,臣在江南从不一见。今以广东路通回里,向臣请牌,臣给印牌,约束甚严,因出城门盘验,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字失避忌;又有‘变记’一事,干预时事,函可不行焚毁,自取愆尤。臣与函可有世谊,理宜避嫌,情罪轻重,不敢拟议;其僧徒金猎等四名,原系随从,历审无涉。臣谨将原给牌文及函可书帖,封送内院,乞敕部察议。”

  内院的大学士范文程、刚林、宁完我、祁充格、冯铨等人会议;宁完我口直心快,指出洪承畴的覆奏中,疑问极多。

  “韩日缵是广博罪人,前明天熹年间当到礼部尚书;人品极高,不附阉党,淡泊自守,因可佩服。不过,洪中堂能够写明他的名字,何以不写函可的本名?”

  冯铨笑一笑说道:“函可既然是洪中堂的房师,可知亦是翰林;所谓‘出家多年’,是那一年出家?为了甚么?前明的遗民志士,在国朝定鼎之初,逃禅的很多;只怕‘出家多年’的‘多’字,要改个‘一’字,甚至‘半’字”。

  “是啊!”宁完我接口又说:“顺治二年正月,大军虽尚未到江南,可是声威远播,江南人心惶惶,函可这时候到江宁去刷印藏经,为事理所必无。我看,他到江南是去就伪职。”

  所谓“去就伪职”即受职南明,这也是情势上很明白的事。不过范文程认为这一点不必追究,因为赐洪承畴的敕书中,原有“山林隐逸故明废绅,才德堪用者,从公咨访,征聘来京,或军前先委署事者开列上闻,下部察核实授”的话,洪承畴尊重师道,对函可宽大处置,未始不是招致“山林隐逸”之一法,不能谓之为包庇。而况敕书开载未尽事宜,许以便宜行事,正指此类情况而言,似乎未便据以入罪。

  由于范文程的缓颊,宁完我及冯铨未便再苛求,但对福王致阮大铖的书稿,不究其内容,只说“字失避忌”,未免避重就轻;而又以为函可“不行焚毁,自取愆尤”,意谓只要将这些“干预时事”的书稿等类烧掉了,便可无事,其心殊不可问。因此,多铎亦无法从宽处理,奏上得旨:“洪承畴以师弟情面,辄与函可印牌,大不合理,着议处具奏。函可着巴山、张大猷差妥当官员拿解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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