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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原来顺治四年,江苏破获一件反清复明的“谋逆”案,主其事者是苏松一带的大名士,松江的陈子龙与嘉定的侯峒曾、侯悬瀞父子。本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事可隐可显,可大可小;由于侯家父子用了反间计,在“奸细”的行囊中,搜得一道由在舟山群岛的“监国”鲁王所颁的敕谕,招抚大学士洪承畴,江苏巡抚土国宝,这一来土国宝不能不据实奏闻,以便洗刷嫌疑,因而兴起大狱,牵连到钱牧斋,跟他的一名仆人捆缚在一起,解送江宁就鞫。钱牧斋的儿子名叫孙爱,懦弱无用,坐视无策;亏得柳如是赶到江宁,多方活动,钱牧斋方得获释,因而赋诗有“痛哭临江无孝子,毁家急难有贤妻”之句。

  此案株连甚广,因为明末文人,通行结社,陈子龙、侯峒曾既是大名士,“社友”甚广,互通声气,多多少少难脱同谋之嫌。冒辟疆亦是其中之一,他有个族人谋夺他家的产业,造作谣言,以为挟制,怨仇固结不解,所以冒辟疆不时须离家避祸;尤其是逢年过节,不易躲避,索性远行。杨运升断定他不会回家过年,是有前例可征的。

  “既然如此,不妨就在这上头作文章。”王辅臣说:“冒家牺牲了一个姨太太,保全了他家的长子,就算心不甘,也只能认了。”

  苏克萨哈与杨运升都深以为然。于是顺治七年正月初二,苏克萨哈与王辅臣,在杨运升陪同之下,抵达如皋,先与县官说明来意;派了人陪他们到水绘园;请见主人冒起宗,屏人密谈,开门见山地提出条件,以董小宛换取冒辟疆的安全,何去何从,任令自择。

  冒起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了句:“天下不是大定了吗?”

  这句话颇使来客受窘,天下已经大定,何以还有这种乱世才有的,强夺民妇的行为?想想亦真可惭愧,但恼羞可以成怒,一怒便不觉得涩口;苏克萨哈冷笑一声说道:“本来倒是可以大定了,可惜还有人想造反。”他将眼一瞪,“造反!冒老先生,你懂这两个字吗?”

  冒起宗懂此二字的言外之意,定定神说:“诸公请稍待,我告个罪,少陪片刻。”

  他是要跟家人去商量,但拜年的宾客很多,只有在冬天所不到的水阁中,将太太及大少奶奶找了来密谈。

  “不是为大毛的事吧?”冒太太哆嗦着问;大毛是冒辟疆的小名。

  “怎么不是?”冒起宗叹口气说:“唉,庶人无罪,怀璧其罪。”

  “你就不要掉书袋了!干脆说吧。”

  “万万想不到的事,他们要,要,”冒起宗非常吃力地说:“要小宛。”

  “甚么?”

  冒起宗再说一遍,冒太太才听清楚;而冒大少奶奶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别哭!”冒起宗说:“事情是决无法挽回的了,来头太大,跟奉了旨一样。就不知道小宛肯不肯?”

  “为了大毛,她死都肯的。”冒太太说,“难的是,这话不知道怎么跟小宛开口?”

  “太太别为难!”董小宛突然现身,她关上房门说道:“既然无法挽回,我也只好认命了。”

  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感伤,冒大少奶奶越发泪流不止,叫得一声:“妹妹!”哽噎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她双膝一屈,跪倒在董小宛面前。

  一个赶紧也跪了下来,两人抱头痛哭;两老亦是垂泪不止。

  终于还是董小宛先收泪,“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她说:“不过要请老爷好好跟他们办个交涉,他们从此不能再跟大少爷为难了。”

  这是不必董小宛提的,冒起宗也能想得到的。当然,苏克萨哈不能出一张笔据;但他有句话说得非常透澈:“那全在董姑娘;见了王爷,她怎么说,王爷怎么听。别说保府上平安,就是你们爷儿俩想做官,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做清朝的官?人人能做,就是冒家父子不能做,不然岂不是变成出卖董小宛了?同样的道理,作为聘礼的那四十斤人蔘,冒起宗亦坚持不受。这不需要说明原因,苏克萨哈自能意会;不过这一来他起了一层顾虑,不能不预为之计。

  “冒老先生,”他说:“请你告诉董姑娘,别做出甚么胡涂事来,害了我们事小;害了府上事大。”

  这是警告董小宛勿存任何轻生之念;而其实是不需要的,董小宛岂能虑不及此?她比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她不但不会轻生,还怕冒辟疆失去了她,可能会有甚么过当的举动,所以很小心地避免流露出任何足以使人觉得她留恋不舍的神色;尽半天一夜的工夫,从从容容地将她经手的家务,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后拜别两老与大妇,神态自若地上了骡车;以致于有人疑心她,或者是羡慕刘三秀的奇遇,高高兴兴地当摄政王的王妃去了。

  * * *

  在山东与直隶交界之处,有名水陆大码头的德州,苏克萨哈意外地遇见了巴哈。

  “你出京干嘛?”

  “郑亲王班师,摄政王派我来迎接。”

  原来郑亲王济尔哈朗在顺治五年九月,奉派为定远大将军,率师下湖广,任务为征讨明朝永历帝所派的总督何腾蛟,以及李自成的余孽。一年多以来,转战两湖,深入贵州黎平,先后克六十余城,摄政王多尔衮虽不愿他回京,但出征大致有期限,军务既已告一段落;而且他年已五十五岁,不让他班师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而亲贵领兵还朝,照例派侍卫迎劳;至于这个差使落到了巴哈头上,是因为有人在多尔衮面前进谗,说他有离间皇帝与多尔衮之间感情的倾向。因此,多尔衮趁机派他出京,藉以疏远他与皇帝的关系。

  “喔,”苏克萨哈问道:“你预备到那儿去接呢?”

  “那儿接到那儿算,反正脱不开这条由北到南的官道。”

  “这么说,晚一两天也不要紧;咱们好好儿叙一叙。”苏克萨哈问道:“京里有甚么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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