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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步骤是预先说定了的,张奉先只须作一个“开始”的手势,阿济格尼堪与苏拜便都上了炕;接着是何洛会,站在炕沿地上,豪格身子左右及脚后,三面都有人了。

  及至轮到张奉先上前帮忙时,吓得一哆嗦,原来豪格睡觉,双眼似睁非睁,张奉先只当他已经醒了,一惊之下,几乎出声,急忙掩口屏息,看豪格依旧鼾声,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最后哈回子上前,将纸与酒壶都交了给张奉先,然后从他手中揭起一张桑皮纸蒙在豪格脸上;同时,阿济格尼堪与何洛会便揿住豪格的左右手;苏拜年轻力壮,豪格的双足由他控制。

  哈回子的动作极快,纸刚蒙到豪格脸上,一手便已取来酒壶,含了一口烧刀子,像裁缝使熨斗以前,先须噀水似地,“铺、铺”地接连几下,一阵阵极细的酒雾,湿遍了桑皮纸;纸在豪格脸上便很服贴了。

  接着蒙上第二张纸复又噀酒让它湿透,蒙了噀,噀了蒙,蒙到第五张纸,豪格有了激烈的反应。原来纸少还能透气,沉醉的豪格,不过觉得不舒服;转一转脸,稍作挣扎;此时大概发觉口眼鼻孔,皆被封闭,看不见,喊不出,而又窒息将死,所以手足脑袋,一齐猛挣,那三人自然拚命揿住,不让他动,但仰起的脑袋,却无人管,哈回子只好亲自下手压制,同时向阿济格尼堪呶了呶嘴。

  于是阿济格尼堪改蹲为跪,将豪格的手臂用右腿压住!腾出双手,制服豪格的脑袋,让哈回子得以继续蒙纸噀酒。

  豪格的挣扎越来越薄弱,蒙到第九张纸,终于不动了。但是大家都还不敢大意,依旧揿住了他的四肢;哈回子探手按一按豪格的左胸,确定已经断气,方取出掖在腰带上的一把黑油纸大折扇,打开了使劲搧干桑皮纸,双手轻轻揭起,只见豪格一张红通通的脸,安详地睡着,看不出已气绝多时了。

  苏拜舒了口气,首先跳下炕来,扑翻身躯,跪在炕前祝告:“王爷,你好好儿去吧!七位小爷,都交给我们了。”

  接着,阿济格尼堪,何洛会与张奉先也都跪下祝祷,有的请罪求恕;有的陈明不得已之故。只有哈回子既不跪拜,亦未祝告,只拉一拉张奉先的衣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张老爷,你看像不像‘加官’?

  他扬一扬手中由豪格脸上剥下来的纸壳,凹凸分明,眉眼毕具,宛然一个面具——伶人“跳加官”所戴的面具,亦名“加官”。用这种法子使人窒息以死,便叫“开加官”。

  “哈回子,”苏拜会说汉语,直接问他:“这‘开加官’,死了验不出来吧?”

  “不敢说验不出来,只好说,外行看不出来。”

  “只要看不出来就行了。”苏拜掏出十两一锭银子,伸手一递:“辛苦你了。这锭银子送你买酒喝。”

  “小的不敢领,老爷不必破费了。”

  “怎么?”苏拜愕然,“你是嫌少不是?”

  “不是、不是!”哈回子摇着手说:“我从前在北镇抚司当刽子手,三天两头‘出红差’,算不了一回事,我干的这一行,就跟屠夫一样,只不过杀的不是猪,是人;人不是我要杀的,所以白天杀了一大串,晚上仍旧睡得着。如今虽不干这一行了,可是骆大人救过我的命,他要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今儿闷死的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想去打听,我只是替骆大人办差;冤有头、债有主,他死了不服气也不会找我。如果我受了老爷的赏,那就是为钱杀人,跟我干的行当不相干,晚上我会害怕得睡不着觉。谢谢老爷,你把银子收起来吧!”说完,爬下地来磕了个头;站起来将手上的面具捏成一团,放在豪格身边,拿起他的皮酒壶,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阿济格尼堪与苏拜去见辅政叔王多铎,说是肃亲王豪格昨夜大醉,不道天亮发觉他的身子已经僵硬了不知何时、因何原因暴毙,特来禀报请示。

  多铎已从多尔衮处获得暗示,他担心的是留有谋杀的痕迹,因而钉紧了问:“好好儿的。怎么一下子死了呢?莫非是中风?”

  “不像中风。”阿济格尼堪答说:“中风的人,口眼歪斜,肃亲王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有没有甚么指甲发青的情形?”

  “那是中了毒。绝不会的。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总有原因吧?”

  “就是找不出原因来。”

  “也许,”苏拜接口说道:“也许是醉死的。”

  多铎放心了,实时传谕,召集王公大臣,宣布其事;同时通知豪格的亲属,料理后事——豪格七子,最成材的是第四子富绶;第五子猛峨;多铎特别召见这两兄弟,要他们仔细看一看,表示对于他们的父亲之死,如果发现了甚么疑问,尽管提出来,他会替他们做主。

  当然不会有甚么疑问,即便有疑问;两黄旗的人也会劝他们,别做那种为父鸣冤的傻事,因为摄政王多尔衮“唯我独尊”的局面已经来临了。

  * * *

  尽管豪格之死,疑云重重,谣诼繁兴,尤其是金声桓在江西谋反,多尔衮照预定的计划,派谭泰为“征南大将军”,领兵平乱;而又加派何洛会做谭泰的副手,便有人说,何洛会是杀豪格的主谋,他怕两黄旗大臣及其它豪格的亲信报复,自己向多尔衮讨了这个差使,藉以躲避。一时言之凿凿,流言极盛;但没有多少时候,就很少有人再谈豪格之死了,它已为另一个更为人关切、也更为人担忧的话题所代替:“摄政王甚么时候当上皇上?”

  五年来两雄相争,豪格虽落下风,但仍有牵制多尔衮的作用;如今豪格不明不白地送了命,而且并未引起任何纠纷,然则,还有甚么力量能阻止多尔衮登上觊觎已久的帝位?

  从深宫到八旗营房,都在悄悄谈这件事。当然也有人向摄政王左右去打听;摄政王的亲信很多,有的比较慎重,不愿深谈,有的却兴致勃勃地反过来问来人:你看摄政王应该甚么时候接位?

  甚至于皇帝左右,宿卫的内大臣,亦早已与多尔衮有了勾结,希望他早正大位;其中为头的是三兄弟:拜音图、巩阿岱、锡翰,他们是太祖的幼弟巴雅喇的儿子;由于是太宗所提拔,所以两宫太后及小皇帝都相信他们忠心耿耿;怀疑之起,是在豪格死后不久,两黄旗大臣奉旨商议,如何抚养他的遗子。

  “斩草要除根。”巩阿岱说:“不都杀掉,养在那里有甚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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