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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其时参与奏凯典礼的八旗将士,已按照京师驻防的方位,分别进驻,黄幄之东是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黄幄之西是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彻夜马嘶,时时惊醒了坐着打盹的皇帝。到得五更三点,只听得螺角呜呜,接着啼声杂沓,八旗开始摆队。皇帝亦就不再睡了,整容更衣,饱餐一顿,等候行礼的时刻到来。

  当然,他不免兴奋紧张,身子有些发抖,但如到了自觉无法控制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他跟麻喇姑的一段对话。

  “当皇上最容易不过,一个字:静。”

  “可是心静不下来怎么办?”

  “有办法。万岁爷心里只想:这里就数我最大,你们都得听我的。”

  “我怕我做错了他们在心里笑话我。”

  “只要静就不会错。万岁爷稳稳地坐着,该干甚么了,自有人会来告诉万岁爷。若是自己想干点儿甚么,譬如想喝水,或者想方便,只动一动嘴唇,也自有人上来伺候。总而言之,一个字:静!若是再要加一个字,那就是慢;尽管慢,大伙儿都有耐心等。”

  回想到这段话,他的心果然静了下来。但从北面台阶步上晾鹰台,放眼一望,不由得目眩神迷,心跳一阵阵地加快,王公大臣锦绣补挂上的金银线,孔雀翎上的蓝色羽毛,战马鞍镫上擦得极亮的“铜活”,加上士兵的雪样刀光,在十余面大纛衬映的朝阳影里,闪耀出变幻流转,不可方物的奇异光采,好看极了。

  等领侍卫内大臣引导皇帝升座,在摄政王多尔衮及辅政叔王多铎左右侍立之下,台上台下分成东西两班的亲贵重臣、文武百官,由鸿胪寺官员鸣赞着行了礼,接着赞礼官员高唱:“靖远大将军肃亲王凯旋奏捷!”

  于是螺角齐鸣声中,但见西面黄尘大起,尘影中有数骑奔驰而来,向北一折,进了围墙,马放慢了,款段而行,直到台前里把路,肃亲王一行下马;皇帝照预定的程序,自宝座起身,站着迎接。

  从晾鹰台西面台阶引上台的,一共是三个人,领头的肃亲王豪格以外,还有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贝子尼堪;礼亲王代善的第七子,贝子满达海,都是于腮满面,一身风尘,眼中充满了欣悦与迷惘,一跪见帝,引入班次。

  接下来便是皇帝引导,三跪九叩,北向拜天,答谢上苍默佑,成此大功。然后皇帝复又升座,但侍立的除睿、豫两王以外,还有大学士范文程及刚林。

  这就到了奏捷的时刻,捷表是早就为豪格预备好了的,在头一天送到良乡让豪格看过,交给尼堪收执。此时赞礼官唱礼唱到此一程序,只见豪格出班,朝上下跪,尼堪将捷表捧交范文程,与满达海并排跪在豪格身后;范文程便展开捷报,跪献皇帝,不过略略展示一下,随手又捧交跪着的刚林,他举表过顶,仰脸读表,先满语,后汉文。

  豪格听得读表已完,起身上前数步,先与两贝子行一跪三叩的觐见礼;接着,皇帝张开双手与豪格行抱见礼,他的身材虽高,但到底只有十一岁,而豪格的壮硕,为亲贵之冠,因此必须略略蹲身,才能与皇帝相拥。

  “肃亲王辛苦了。”皇帝临时改了说词,预先想好的几句话改为一句:“好好歇着。”

  “皇帝又长高了。”豪格说道:“臣这回没有带甚么东西来进献给皇帝。”

  “我知道。四川让张献忠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你们这回的仗打得很苦。”

  “皇帝知道就好。”

  松开了手,皇帝又与尼堪及满达海也一一行了抱见礼,称呼两皆不同,皇帝管他们叫“三哥”、“七哥”;而尼堪及满达海都自称“奴才”。

  凯旋奏捷之礼,至此告成。皇帝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典,按部就班,始终未出差错,自己觉得很满意;回宫将细节讲给圣母皇太后听,自然很受了一番夸奖。

  “你大哥跟你说了些甚么?”

  “他说:皇帝长高了。”

  “他管你叫甚么?”圣母皇太后问:“皇帝?不是皇上?”

  “是啊!是皇帝,不是皇上。额娘。”皇帝问道:“这有甚么不同吗?”

  “喔,没有甚么不同。”

  圣母皇太后没有说实话。皇帝与皇上,这一字之错的称呼,有很大的不同,除了两位太后及摄政王多尔衮、礼亲王代善以外,其它所有的亲贵,包括前后两辅政叔王济尔哈朗与多铎在内,都用“皇上”的尊称。如今豪格却改了称呼,这便意味着他打算改变自己的身分,是夺位自立呢;还是想备位辅政?

  为此,圣母皇太后心里像拴了个疙瘩,亘在胸前,一想起来就不舒服。

  “格格,”麻喇姑很快地看出来了,悄悄问说:“是甚么心事?”

  “还不是肃王!”圣母皇太后叹口气,吐露着心事说:“这把火,不知道甚么时候会烧起来;也不知道哪些人会遭殃?”

  “我看,”麻喇姑冷冷地说了一句:“这把火已经在冒烟了。”

  圣母皇太后大惊失色,“怎么?”她急急问说:“出了甚么事?”

  “郑王的侄子,齐了心告他;听说十四爷已经下令,传齐了人对质。”

  “告的是甚么呢?”

  “听说是告郑王处置家务不公,宠他自己的儿子跟护卫,亏待了侄子。”

  “原来是闹家务。”圣母皇太后比较放心了。

  “谁知道家务闹到后来,会成了甚么样子。”麻喇姑说:“格格不必耽心,可也不能大意。反正,只要看火烧了起来,躲得远远儿,自然就不会遭殃。”

  圣母皇太后沉思了好一会说:“你留意打听了来告诉我。”

  三月初四,由辅政叔王豫亲王多铎为首,率同议政王大臣,三院大学士,吏部与刑部承政等人,传集了郑亲王济尔哈朗及原告会审。原告一共六个人,都是他的胞侄,除了屯齐及屯齐喀兄弟以外,还有济尔哈朗三哥札萨克图之子杜克纳;幼弟费扬武的三个儿子,尚善、傅喇塔、努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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