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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充军分五等,第四等为“极边”,发往柳条边沿各地,皆是极边。三藩之乱既平,吴三桂属下原应充军乌喇,皇帝特命改发沈阳以西,开原附近,也为柳条边内的尚阳堡。充军尚且如此,而流刑仍发往乌喇,岂得谓之公平?

  听完这段掌故,徐灵昭对王泽弘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苏州的读书人,向来文弱,但早年弱于身而不弱于心,前明中叶,苏州就出过两个建立大功勋的人物。一个是徐有贞,“夺门之变”,英宗得以复位,就是他一手所策划;另一个是同时期平广西猺乱的韩雍,俨然“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诸葛亮。

  但自万历、天启以来,“东林”正气受挫。入清以后,顺治末年朱国治当江苏巡抚,以“哭庙案”杀金圣叹等十八人,从之以所谓“奏销案”。起因于顺治十六年的“江上之役”,表现了江南士林反清复明之心,一直存在。朝廷为了镇压,用朱国治为鹰犬,继“哭庙案”小试牛刀以后,复上一奏,说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抗欠钱粮者太多,并造具一部名册,绅士欠粮者一万三千五百余人、衙役二百四十人,交部察议,奏准欠粮者如为现任官,降二级调用;举人、生员,革去功名;衙役照赃治罪。朱国治奉到上谕后,雷厉风行,以致江南士绅,大受荼毒。如吴梅村那样,半夜一听有人叫门,吓得魂不附体,由后门走避的情形,不知多少。顺治十六年一甲第三名的昆山人叶方蔼,欠钱粮一厘,合制钱一文,竟亦被革去功名,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

  “奏销案”将苏州的读书人吓破了胆,从此身弱心亦弱。在朝为官,唯命是从。话虽如此,遇见明辨是非,主张正义的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徐灵昭便是在这种心态之下,钦佩王泽弘的。

  “这位昊庐先生,应该是老前辈了。他是哪一科的?”

  “顺治十二年乙未科。”

  “乙未科?跟我的一个舍亲汪尧峰同榜。”徐灵昭又说,“你们‘西泠十子’的丁飞涛,好像也是这一榜。”

  “是的。”提起“西泠十子”,洪升黯然不欢,将酒杯也放下了。

  原来“西泠十子”与洪升的渊源极深。为首的张丽京,他的侄子陈繁弨是洪升启蒙的业师;位居其次的毛稚黄,更是洪升的恩师。西泠十子的人品,无不高洁,大半是不仕清朝的遗民。毛稚黄更是一生足迹不出里门,不过,他并不以为洪升应该跟他一样,因为洪升生于顺治二年,并非遗民。曾经作了一首《水调歌头》,题目就叫《与洪升》,尽是规箴之语:“君子慎微细,虚薄是浮名。子家素号学海,书籍拥专城。不在风云月露,耽搁花笺彩笔,且问十三经。屋漏本幽暗,笃敬乃生明。”后半阕语意更为明显:“百年事,千古业,几宵灯。莫愁风迅雨疾,鸡唱是前程。心欲小之又小,气欲敛之又敛,到时薄青冥。勿谓常谈耳,斯语可箴铭。”

  这是因为洪升十五岁就能做得很好的诗,并且性喜词曲。而毛稚黄虽精通音韵,却不好此道。这首词是劝诫洪升放弃“风云月露”的词章,专攻经书,将来可以博取功名。洪升自顾身世,年过四十,依旧落拓依旧青衫,有负恩师期望,不觉泫然欲涕。

  “昉思,”徐灵昭愕然问说,“何事伤心?”

  “西泠十子,非师即友,而境遇无不坎坷。”洪升拭一拭眼说,“即为你刚才提到飞涛先生,我想起丁酉科场案,飞涛先生举家充军宁古塔,河干送别,哭声震天,如在耳边。至于先表叔的下场,就更惨了。”

  “喔,令表叔是哪位?”

  “就是江南闱的那位副主考。”

  “是钱开宗先生?”

  钱开宗是顺治十四年丁酉科乡试,江南的副主考。丁酉科场案先起于北闱;然后江南、河南、山东、山西四闱,都有言官参劾,河南主考黄鈊、副主考丁飞涛皆充军尚阳堡。

  但五闱弊案,江南独惨。此案起于给事中阴应节参奏:“江南主考方犹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着者,如取中之方章钺,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与方犹联宗有素,乘机滋弊,冒滥贤书。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得旨:“方犹、钱开宗暨同考官俱着革职,并中式举人方章钺,由刑部速拿来京严讯。方拱乾着明白回奏。”方拱乾覆奏,方犹与他同姓不同宗,所以他的儿子方章钺不须回避,仍可应试。

  不久,此案如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原因是有两部金陵新刻的戏曲,传入禁中。一部叫《万金记》,“方”字去一点为简写的“万”字,“钱”字去偏旁为“金”,隐两主考的姓。一部是大名士尤侗所著的《钧天乐》,描写主考“何图”的荒庸贪污,刻画入微;三鼎甲的姓名叫作:“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亦是穷形极相。顺治皇帝认为是隐射南闱,处置便益发严厉了。

  其时已是顺治十五年二月,各省新科举人齐集京师,预备会试,但南北两闱的举人,由皇帝亲自覆试。北闱覆试已毕,南闱尚未覆试,而会试之期已到,礼部建议:“直省士子云集,闱务不便久稽,其江南新科举人,应停止会试。”奉旨照准。

  三月初七覆试,地点是在西苑瀛台。皇帝亲自命题,八股文、试帖诗以外,加考一篇赋,题目就叫《瀛台赋》。

  八天以后放榜,应试的举人共一百二十一名,处置分四等,皇帝认为考得最好的只有一个人,准同会试中式,一体参加殿试;第二等七十四人,仍为举人,不过会试要等到下一科了;第三等二十四人,准作举人,但须暂停会试两科,本科壬戌已过,下一科乙丑,再下一科戊辰以后,复过三年到辛未科,始准会试,那已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第四等十四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而另有八人,包括方章钺在内,遭遇极惨。其中最冤枉的是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苏州府所属的吴江县人,与两兄俱为名士。吴兆骞尤为杰出,与松江彭师度、宜兴陈其年为吴梅村誉之为“江左三凤凰”。

  但吴兆骞恃才傲物,人缘很坏。因此,当江南总督郎廷佐奉旨访查闱中弊端时,列报通关节者八人,即有吴兆骞在内,其实是为人诬告。瀛台覆试时,每人身旁有手持铜棍或钢刀的满兵二人监视。吴兆骞吓得魂不附体,笔下一字不出,以曳白之故,坐实了他乡试通关节。到这年十一月江南闱弊案定谳,主考方犹、钱开宗处斩;十八房考尽皆处绞;吴兆骞则家产籍没,与妻子俱充军宁古塔。吴梅村作了一首《悲歌赠吴学子》相送。

  二十三年以后,吴兆骞竟得生还。这要归功于他的总角之交顾贞观。此人籍隶江苏无锡,康熙十一年中了举人,入仕为内阁中书。他的词与陈其年、朱竹垞齐名,因而与纳兰性德结为好友。

  有一回纳兰看到他的两首《金缕曲》,题目叫作《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第二首的下半阕是:“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问起来才知道他们的交情,慨然相许,在十年之内,一定设法为吴兆骞赎罪。顾贞观说:“人寿几何,岂能再等十年?”纳兰便即开始筹画,请皇帝特赦吴兆骞。

  其时徐乾学在纳兰之父明珠门下,得知此事,发起为吴兆骞捐金赎罪。一时京中名流,无不踊跃输将。吴兆骞得于康熙二十年生还故里,去时一家三口,归来还多了两个人,是他的儿媳及孙子。

  吴兆骞夫妇“白首同归”,成为一时佳话,以此作为诗题者,不知凡几。因博学鸿词取中而成为翰林的尤侗,也作了两首七律,第一首是“二十三年梦见稀,管宁无恙复来归。余生尚喜形容在,故国翻疑城郭非。燕市和歌宜纵酒,山阳闻笛定沾衣。西风紫塞重回首,不断龙沙哀雁飞。”第二首是:“天上金鸡初解严,流人万里望江南。妻孥并载如驰传,亲友相逢为脱骖。野史雅谌收寄象,秋笳还足谱伊甘。采莼剩有扁舟在,唱入垂虹百尺潭。”吴兆骞的诗集名《秋笳集》。

  “尤西堂作这两首诗的时候,”洪升讥嘲着说,“不知可曾想到他作《钧天乐》这回事?”

  “他是不得不然。”徐灵昭说,“倘非如此,岂不是心有内疚,等于承认《万金记》害了吴兆骞?”

  “你这话也有理——”

  一句未终,玉英闯了进来说:“洪老爷,李大人家派车来接你了。”

  “好、好!”洪升将剩下的小半碗面,三口两口扒光了,放了筷子说道,“这一聊,聊得都忘了辰光了。”

  “你快请吧!”徐灵昭是早就吃完了,起身说道,“请你先替我致意,事非得已。其实我亦是想先闻为快。”

  “我知道。”洪升进屋擦了一把脸,回身看时,玉英已持着马褂在等了。

  “什么时候回来?”在为他穿着马褂,她低低问说。

  “大概二更天吧。”

  “今天我得回家去一趟。”

  “好!你去吧。”

  送洪升出了门,玉英进来收拾餐桌。徐灵昭关照,睡一个多时辰以后,让玉英叫醒他。又说,他的亲戚是在后半夜大殓,太晚了不便,今夜仍旧是住在丧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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