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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由于恽正叔有“多说便俗”之语，洪升索性连道谢的话都不说了。时已过午，相偕至市楼觅醉，两淮——淮安、淮阴的饮馔，不逊于扬州。鳝鱼尤其有名，当地人称之为“长鱼”，产于运河堤壁，肥硕甘腴，得未曾有。鳝鱼的制法繁多，甚至有“全鳝席”，与“全羊席”同等名贵。洪升与恽正叔皆嗜此物，但鳞次栉比的饭馆，正当上市之时，家家热闹，不知挑哪一家好。 　　“这一家吧！”恽正叔指着高悬的市招说，“跟我们两人有缘。” 　　原来这家馆子的市号，叫作“升平楼”，将洪升、恽寿平的名号包括在内。洪升欣然同意，上楼坐定，点了四种制法的鳝鱼以外，跑堂另外敬了一样菜，名为“小鱼”，用鳝鱼的肠与血煮热，调以酱料，是佐酒的小吃。 　　“昉思，”恽正叔喝着酒说，“我听毛稚黄说，你的传奇、词藻、音律，皆有过人之处。我们相交二十年，可惜至今还不能一读雅曲。” 　　“毛稚黄所作的《南曲正韵》，在我获益良多。”洪升说道，“我行箧中带着几个稿本，回头喝了酒，你到我那里去，喜欢哪一本，尽管带了去看。” 　　“不、不！这是你心血所寄，万一失落，或为人借了去不还，我何以交待？你就谈谈你的得意之作吧！” 　　“这十年来，我的精力泰半花在《长生殿》上，三易其稿，终不惬意。这趟回京，想再写一遍。” 　　接着，洪升便细谈《长生殿》的关目，其中得意的几支曲子，拍案低唱。淮扬地方，茶坊酒肆，像这种情形，司空见惯。邻桌有知音的，只是凝神静听，不会有任何妨扰的态度。所以洪升这一谈，便浩无涯际了。 　　讲到第十五出《进果》，洪升唱道：“海南荔枝味真甘，杨娘娘偏喜啖，采时连叶包，缄封贮小竹篮，献来晓夜不停骖，一路里怕耽，望一站也么奔一站。” 　　“昉思，谈到蔬果花卉。我可比你内行了。”恽正叔说，“我幼年在福建，饱啖闽南荔枝。但是，只有广东与川南的荔枝入海。‘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是东坡在广东食荔；至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小杜诗中的荔枝，是涪州荔枝，由川南北上，经子午谷到长安。子午谷不是运道，是紧急军情报警的快捷方式，所以说‘无人知是荔枝来’。如果是广东的荔枝，过大庾岭，自湖南、湖北，经蓝关入陕，如韩文公诗之所谓‘夕贬潮阳路八千’，经过八千里路的荔枝，又在夏天，还能吃吗？” 　　听这一说，洪升愣住了。“这一折得改。”他说，“不过决不能删，我是有所刺的。” 　　“刺进贡？” 　　“是。尤其是贡鲥鱼。” 　　原来江南进贡鲥鱼，在明朝以来，便是一大苛政。鲥鱼产于长江距海口不远之处，以镇江金山寺前江面所产为最有名。自江南达京师，计程二千五百余里，每值进贡时，驿道所经，每三十里为一塘，竖立高竿，日则悬旗，夜则悬灯，驿差分数段传递，昼夜奔驰，换马不换人。精力不济时，以加蛋的酒提神。 　　如果仅是供应驿差，即令骚扰，尚无大碍。重累民力的是，驿递所经的道路桥梁，皆须重修，昼夜照看，惟恐驿差由于道路不良，一时马失前蹄，会遭严谴。过去曾有过这样的前例，驿马失蹄，驿差受伤，鲥鱼到京，误了太庙“时享”的期日，该管县令以“大不敬”的罪名论处，上官也牵连治罪。因此一听鲥鱼入贡，地当孔道二三十里之内的官府百姓，无不惴惴不安。 　　洪升二十几年来，数度往返南北，亲见其事。《进果》中写进荔枝的“使臣”，马蹄踏坏田禾，踩死“算命先生”，都是进鲥鱼时常有之事。借古讽今，而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也正是戏剧小说有功于世之处，所以洪升愿改不愿删。 　　“恽先生，我想加一个使臣；‘海南荔枝味真甘’，‘真’字改为‘尤’字。”洪升凝神想了一下，将新添的一段道白念了出来：“咱家，海南道使臣，只为杨娘娘爱吃鲜荔枝，俺海南所产，胜似涪州，因此敕与涪州并进。但是俺海南的路儿更远，这荔枝过了七日，香味便减，只得飞驰前去。”接着重唱“一路里”两句。 　　“这一改，就没有毛病了。”恽正叔欣然赞许。 　　《长生殿》共五十出，到此只得三分之一，所以饮酒拍曲，一直到上灯方散，就在升平楼前，珍重道别。洪升回到旅舍，柜上告诉他，恰有辆北来的车子载客到了清江浦终站，回空的便车，到山东德州，车价格外克己，已代为定下。于是第二天破晓时分，洪升启程北上，由宿迁经红花埠，入山东地界，顺路游了泰山。到得德州，复又舍车登舟，循运河转通州入京。 　　§五 　　洪升一到家，便听到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黄兰次告诉他：“李家派人来问过两三次了，问你哪天到家？” 　　“李家”当然是指李天馥家，派人来问过两三次，必是急于想跟他见面。所以征尘甫卸，略作安顿，第二天午后，洪升便携着恽正叔的那两幅画，出宣武门去见李天馥。 　　先见到的是李孚青，握着他的手，亲热地问：“哪一天到的？” 　　“昨天。”洪升看着他说，“你的气色比两年前好得多了，咳嗽怎么样？断根了吧？” 　　李孚青身体孱弱，常年咳嗽。洪升听懂医的朋友说，这是将成痨瘵的先兆，所以很关心地以此为问。 　　“今年只发过一次。”李孚青答说，“鸭梨加川贝母、冰糖蒸了吃，这个单方很有效。” 　　“好极！”洪升又说，“总以节劳为上，每天看书，不可太久。” 　　正谈到这里，听差来报：“老爷歇过午觉，听说洪大少爷来了，叫请到小花厅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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