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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陆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内,林冲是认得的,这时也顾不得锦儿了,三步并作一步,飞奔陆家,进门抢上扶梯,只听得他妻子哭着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妇女关在这里?”接着又听得“花花太岁”的声音:“娘子,可怜见救我一救!你便是铁石心肠,也须念我两个膝盖跪得都肿了!”

  听得这话,忧心如焚的林冲松了口气,在门外大声喊道:“娘子,我来了!”

  一面说,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门。高衙内听得是林冲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冲娘子听得丈夫赶到,胆更大了。她父亲也是教头,自小虽不习武,看也看得多了,心里恨那“花花太岁”不过,等他跳上窗台时,她捞起一根撑窗户的枣木棍,在他脚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岁”痛彻心扉,一个立脚不住,翻身栽倒。楼下后院是个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劲,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肿,跌跌冲冲地夺路逃走。

  也就是他刚刚跌落地的那片刻,林冲已撞开了门。林冲娘子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眼泪簌簌地流,只说:“若你晚来一步,我再无脸见你,只是个死。”

  林冲此时反倒不甚恨高衙内,只恨陆谦,人面兽心,平日称兄道弟,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出卖朋友的事来。当时从楼上打到楼下,字画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无不打得粉碎。陆家的人原都避开了的,这时看见林冲如疯了的一头老虎似的,越发不敢出头。林冲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锦儿赶了来,主仆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冲想想陆谦实在可恨,随即寻了把解腕尖刀,赶到樊楼,哪里还有陆谦的影子?于是又折回陆家,直等到晚,不见他回家,只得暂且罢手。

  林冲娘子看丈夫这神气,怕要闯出祸来,便即劝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骗。你休得胡来,惹火烧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这畜生,扯他到大相国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说一说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连数日,林冲靴子里掖着把刀,到陆谦家门口和禁军衙门去等。陆谦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别人看林冲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暗地里却都替陆谦捏一把汗,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件新闻。一传两传,传到了李四耳朵里,便来说与鲁智深听。

  鲁智深一听自己兄弟遭了这种委屈,赶紧寻了来探问。林冲也不曾想到他会寻上门来,只好先搁下陆谦这面,叫出娘子来见了礼,然后备酒款待。

  喝着酒只是说些闲话。在林冲自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高兴的事,故意不说,免得添别人的烦恼。鲁智深来意就是要替他分忧帮忙,便不得不率直动问了。

  “说来可恼!姓陆的尤其可恨!”林冲这时只好把从岳庙起了风波以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姓陆的,这等可恶!便是俺也饶不得他。兄弟,俺有个计较在此。”鲁智深说,“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请说。”

  “这姓陆的认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须认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寻一处茶坊坐着,俺等着了这个畜生,便揪来兄弟跟前,任凭你处置。只是,”鲁智深又说,“那厮是何容貌,须说与俺知。”

  “这一计好,只是有累大哥。”林冲高兴地说,“那厮的容貌好认,身材不高,白净面皮,左眼下有块青斑,极其显眼。”

  “既如此,事不宜迟,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饶他这一日。大哥初临寒舍,须得尽情一醉。”

  说着林冲去拿酒壶,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锦儿沽酒,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子差遣到州桥下去买时鲜果子去了。林冲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个罪,自己提了把头号大锡酒壶,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冲娘子听得丈夫与鲁智深的计议,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挡,难得有个机会,不肯错过,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叫一声:“大哥!”随即敛着手,盈盈下拜。

  鲁智深慌忙跳了起来,合掌还礼,只说:“弟妹少礼,弟妹少礼!”

  “我知大哥是个直心肠的血性汉子, 颜陈告,舍下眼看有场灭门大祸,只有大哥能救!”

  “呀!”鲁智深骇然问道,“弟妹此话怎说?”

  “自来‘不怕官,只怕管’。眼看这姓陆的,是仗着高衙内的庇护,倘或闹出事来,须防着高太尉的势力——随便安个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深汗流浃背:“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拦着些儿,拙夫心性高傲,却只敬重大哥。”

  “弟妹说得是。”鲁智深满口应承,“俺便拦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冲娘子又拜了一拜,听得门响,怕林冲撞见不便,连忙避向帘子后面。

  等林冲一回来,鲁智深的口风就变了,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长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纠缠不清的道理说了许多,婆婆妈妈的,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

  林冲越想越觉诧异,心里冷笑,原来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只为胆怯怕惹祸事,却又不便反悔,也罢,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当没有这个人,随他自己说去。

  于是敷衍到晚,鲁智深作别出城。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问道:“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

  “哼!”林冲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声,“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林冲娘子正色说道,“我在帘子里,尽皆听见了。像鲁大哥这样的人,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冲不悦,“休来啰唣!”

  “我不懂别的,只懂‘将心比心’这一句话。我且请问官人,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怕事的人?”

  “这却不像。”

  “可又来!”林冲娘子拍着手说,“这等一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巴不得当时就拧下陆谦的头来,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去不得?怕着何来?只为顾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与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劝你。论起来,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输与你。要照他的脾气,肯这等忍气,更是天大的难事。你若不听他的劝,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连我也不服。”

  林冲听听娘子这番话,实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鲁智深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所以口中不语,心里却是感激这位鲁大哥的。

  “再说,我虽受了羞辱,可是姓陆的、姓高的也都吃了亏,怕了你。两下扯直也扯得过了。不然,如鲁大哥的‘冤冤相报’,到哪一日为止?”

  “唉!”林冲叹口气说,“我也只怕人耻笑。”

  “人家笑的是姓陆的,笑他不敢出头。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狭!”林冲娘子停了停又说,“俗语道得好,‘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风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

  林冲夫妇原本恩爱,见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气也渐渐平了。到第二天刚刚起身,听得有人叩门,开开来一看,是鲁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门外。

  “大哥来得这等早!”林冲侧身相让,“请进来坐,待我唤锦儿点茶。”

  “何必费事?倒不如去弄顿早酒。”鲁智深从衣兜里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扬了扬说,“今天是俺做东。”

  “好,好!”林冲不忍辜负他的情分,“不拘是谁做东,我陪大哥就是了。”

  鲁智深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特意来绊住他的身子。林冲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说破。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鲁智深倒又来了。从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饮酒,每饮必作剧谈,每谈必是武艺。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质疑,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势比画,创出许多新奇招数,相处得十分投机。这一来,林冲把陆谦和“花花太岁”早忘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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