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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于是,用冷水洗一把脸,沏了一杯茶,一面嚼着“状元糕”,一面默默构想,想停当了,却暂且丢开;先做那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做完诗再把文章的草稿写出来,逐字斟酌,自觉无甚瑕疵了,又去推敲诗句,检点平仄与韵脚;这件事非常重要,平仄偶一不符,名为“失粘”,韵脚不合,名为“出韵”,这都是违犯功令,再好亦无录取之望。

  一文一诗的草稿皆已停当;时候亦到了四更,秋宵露重,寒气侵人,正是寻好梦的辰光,这一觉很重要;陶商收拾稿纸,出了号舍,挺一挺胸,伸了两个懒腰,又喝了一杯茶,然后吹熄蜡烛,将一床薄被裹在夹袍外面,卷缩着很快地入梦了。

  梦境时断时续,人声嘈杂,怎么样也是睡不舒适的;不过陶澍的心情却很恬静,因为头一场只余抄缮的工夫了,不必亟亟。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直到天亮,方出号舍,腰板肩臂酸痛,便打了一趟“八段锦”;将剩下的冷饭,用开水一泡,就着辣豆豉与腊肉,吃得一饱,正要回号舍去誊清时,只听六七丈以外,有个苍老而宏亮的声音在喊:“完了、完了!天亡我也!”

  陶澍与其它在号舍外面的举子,急忙奔了去看;只见五十四号里面,坐着一个长须老者,一脸懊丧之色;再看到号板上的卷子,不由得都替他吃惊,卷子上不着一字,细而长的墨迹,却纵横皆是。

  “怎么啦?老先生!”有个后生问说。

  “都害在你那方端砚上。”

  原来隔号的那后生是个“绣花枕头”,折腾一夜,不过刚做好一首试帖诗;那篇八股文,苦苦构思,一无所得,只有借磨墨来排遣无聊。至于那老者,跟陶澍一样,一文一诗,早有草稿,此时出号舍来散步作为休息,看得那后生带的是一方极好的端砚;少不得驻足欣赏,看了砚质,又看铭款,一把大胡子染了墨,却无所觉,回去提笔伏案,胡子在考卷上染了如许墨迹,眼看要在“蓝榜”上贴出去,不用再进第二场了。

  “真是歉疚万分。”那后生说道:“我当时因为老先生要看我这方砚,趁空到屎号去了一趟;等回来也没有注意尊髯已染墨迹,否则一定提醒你老先生。”

  “不怪你,不怪你!场中莫论文,命也,运也!罢、罢、便宜了你。”说着,那老者将一文一诗两篇草稿递了过去,“你能够中了,也算文章有价,不枉我一片心血。”

  那后生喜不可言,顾不得肮脏,跪了下去便磕着头说:“我拜你老的门。”

  “既拜老师,就该有贽敬。”有人提议,“就以那方端砚为贽好了。”

  “好极!”旁观的人纷然附和。

  于是那后生将他那方祖传的端砚捧了来,换回诗文草稿,也带回了那老者的一方破砚,回到号舍,欣然誊卷。

  陶澍也回去干自己的正经;须臾誊毕,另外补了草稿——原来照功令,片纸不许带入场,哪怕白纸也不行;所以卷后另附有草稿纸。但此苛刻的功令,早成具文,都用自己带进场的笺纸起草稿,只是为了要表示是用卷附白纸起的草,所以誊正后,另用行书写个草稿,名为“补草”。

  最后再作一次检点,改正了几个字,斟酌尽善,上堂交卷。回到号舍,收拾考篮,准备赶午时开门出场——放出场名为“放排”,或称“放牌”;隔一两个时辰放一次,凡是第一次放排出场的,自然都是文思敏捷的人;但亦有例外,像那老者就是。

  “老先生尊姓?”

  “敝姓贺。”

  “贺老先生今番倒是奇遇。”陶澍安慰他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必戚戚。”

  “你看我有戚容吗?”贺老头正视着他问。

  陶澍这才发觉对他的安慰,措词失检;人家本看得无所谓,劝他“不必戚戚”反而将人家看浅了。

  “晚生失言!”陶澍拱拱手道歉。

  “言重、言重,尊驾贵姓?”

  “敝姓陶,单名一个澍字。”

  “喔,原来是安化的陶秀才,幸会,幸会。”贺老头问道:“出场以后,可有‘吃梦’之约?”

  这“吃梦”也是科举的趣事之一。每次出场,为了补偿场中辛苦,同赴试的好友,相个馆子大嚼,吃完记帐;及至揭榜,名落孙山的白吃;榜上有名分摊惠帐。此是唐朝“打毷氉”的遗意,改名为“吃梦”就更显得微妙贴切了。

  “晚生在省城的朋友不多,尚无此约。”

  “那就跟我走!”贺老者笑道:“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足下一定会做主人,不心疼吧?”

  “哪里、哪里!”陶澍说道:“其实依鄙意,倒想单独奉屈少酌;以便从容请教。”

  贺老者不答话,放眼四观;然后说道:“梦会中人,都还在号舍中受熬煎;你我挑个地方,逍遥一番亦可。”

  “好,好!”陶澍欣然相许,“且出了场再说。”

  到得放排时,人本不多,兼且读书人总还懂得尊老敬贤,都让贺老者先走一步,连带陶澍亦沾了光,顺顺利利地出了龙门;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后生,身着擒衫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老远就扬手高喊:“爷爷,在这里,在这里!”

  贺老者的考篮是陶澍一定抢着要代为提携;所以他只左手提着一个卷袋,袋中便是那方端砚。此时右手掀髯欣悦地笑着,站住身子,等孙子来迎。

  “贺老好福气,令孙都进学了。”陶澍问道:“倒不知为什么不进场?”

  贺老者未及答话,他的孙子已到面前,便先为他引见新知,“小毛,”他说,“喊陶公公!”

  “不敢当,不敢当!”陶澍急忙逊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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