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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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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袁世凯站起身来,在书桌前面坐下,铺纸抽笔,略略沉吟了一会,亲自写了一个覆电,说“本大总统之职位,由于全国国民选举而来,其应行离职各节,约法定有专条,固非一部分军人所当要求。倘此端一开,则继任大总统者,无论何人何时,均得藉端纠合数省军人,举兵反抗,要求退位,恐变乱无已,将酿成墨西哥更张争夺之惨祸,凡稍有人心,略知爱国者,当不忍出此。所谓与个人断绝关系事,现属大总统地位,不能将予及大总统分而为二,亦犹之陈宧未经开缺前,亦不能将陈宧及将军分而为二也。” 写到这里,掷笔喘息。梁士诒劝他先休息,慢慢再商量覆电。袁世凯不肯,但也实在无法执笔,请了张一麟来,口述大意,却不是痛痛快快允许退位,依然一番言不由衷的托词: “予德薄能鲜,又日感困苦,极盼遂我初服之愿,决无贪恋权位之心。但各省征军,数逾十万,而治江中外商侨,麇集杂处,所在均须防护,尚有多数省分,意见参差,各持极端主张,险象四伏,原因复杂,若不妥筹善后,不顾而行,必致破坏分裂,恐扰乱倍蓰于今日。” 这意思是说,“尚有多数省分”是拥护他的。如果反袁派逼迫太紧,拥袁派会以武力反抗。这自然是虚声恫吓,但不能不如此措词,否则就无所谓“善后”问题了。 “予徒博高蹈之名,使国家受无穷之祸,固非我救国之本愿,尤自觉难以对我国民,故视善后布置为国家存亡之关键,不得不切实筹商,一有妥善办法,予即远引休息,得卸艰巨,讵非生平之大幸!” 接下来就谈到南京会议,也就是讨论善后的会议。其实南京会议一场无结果而散,已经没有作用可言,而这电文中却说,冯国璋还没有覆电,表示善后问题,尚未解决。 这个电文发出以后,袁世凯就又病倒了。这次是中西医会诊,中医请的是有名的刘竺笙和萧龙友,西医名叫屈庭桂——据屈庭桂说,袁世凯本有肾脏病,此刻又加上摄护腺肥大症,以致小便不通,唯一的办法是动手术切除,但又怕他体例不支,不敢冒昧。 袁家本就反对开刀,加以屈庭桂表示并无把握,就更没有人敢作此主张。而药石无灵,催命的一“汤”,却有电报来了。 这一汤就是袁世凯所说的“北洋后起之秀”汤铸新——湖南将军汤芗铭。他在湖南这两年,大杀民党志士,外号“屠户”,但以他长兄汤化龙的影响,加以为反袁的声势所笼罩,终于也宣告独立了。 独立之日先有个电报打给袁世凯,措词比陈宧客气得多,“体我公爱国之计,感知过之私,捧诚上贡,深望毅然独断,即日引退。” 汤芗铭的独立是逼出来的。他本心忠于袁世凯,而且与革命党冤家结得极深——他在光绪三十一年,留学法国,曾经加入同盟会。后来意志不坚,怕惹出杀身之祸,与同时预备叛党的两个王姓朋友密谋,乘革命领袖外出未归,偷偷进了他所住的旅馆,割破皮包,偷走了其中的誓约、同盟会会员名册,以及其他机要档。然后汤芗铭又教唆二王到清廷驻法公使馆去告密邀功。 这时的公使就是孙宝琦,不愿多事,只命参赞吴宗濂,会同二王将所有的盟约,都发还了加入同盟会的留学生。一场大狱,无形中消弭。但知道内幕的,从此不齿汤芗铭。 由此开始,汤芗铭亦与革命党为仇。这几年湖南的革命党,死在他手里的不知凡几。帝制议起,汤芗铭的长兄汤化龙,借故辞职出京,成了反袁世凯的一分子。袁世凯疑心病重,怕汤芗铭亦会背叛,因而以征滇为名,调派第六师入湘,实际就是在监视汤芗铭。 不久,第六师师长冯继增,在辰州暴疾而亡,师长由第十二旅旅长齐燮元代理,仍旧驻扎湘西。而在湘北又调到安武军十个营。安武军是倪嗣冲的嫡系,而倪嗣冲是袁世凯的不贰之臣,这十个营且由倪嗣冲的胞弟倪毓棻率领,如果汤芗铭有所举动,这十营安武军一定会展开攻击。 另一方面,汤化龙不断劝导,早自为计。同时桂军要假道北伐,湖南的革命党亦在待机而起。左右为难之下,汤芗铭想了一个应付西南的花样,在四月二十六那天,命令零陵镇守使望云亭宣告独立,改称湘南护国军总司令。意思是先搪塞一时,且看南京会议是何结果,再作道理。 南京会议中最起劲,也就是最希望此会能发生保护袁世凯的作用的,不是冯国璋,而是倪嗣冲。倪嗣冲当然也了解冯国璋有见机而作、取袁而代的私心在内,所以会前数天,特地乘利济军舰到浦口,要求冯国璋在会议中采取这样的态度: 第一,以国家存亡为第一问题。 第二、以袁世凯退位与否为第二问题。 第三、如果袁世凯退位,而中国局面不发生危机,则主张袁世凯退位。 第四、倘或袁世凯一退位,中国局势立刻发生危险,则主张袁世凯暂时不退。 这与袁世凯一再作为借口的,所谓善后问题,完全一鼻孔出气。冯国璋自然不便反对,满口答应,倪嗣冲也就兴冲冲回安徽了。 到了五月十七,南京会议揭幕,由冯国璋担任主席,首先讨论袁世凯的退位问题,山东代表也就是辛亥年主张山东独立的丁世峄,一马当先,主张袁世凯退位——这是不足为奇的,山东将军靳云鹏,是段祺瑞的嫡系,一向反对帝制,而又派丁世峄当代表,不须发言,就已表明态度了。 于是张勋的代表万绳栻提出反对,倪嗣冲的代表,安徽巡阅使李庆璋更以为不可。不过赞成丁世峄的主张的,人数也不少。一时会场秩序大乱,冯国璋僵在主席合上,搞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维护会场秩序。 议事组的职员,赶紧写了张条子送上主席台。冯国璋看完大喜,提高声音说:“这个问题太大,一时无法讨论,暂且散会,明日再议。”然后又依照条子上的说明,拿起木槌,重重敲了一下,结束了扰攘不宁的局面。 当天夜里,冯国璋密电段祺瑞,说“各代表多主消极,请中央自作正当判断”,意思是退位为妙。同时安徽巡按使李兆珍打了急电回去,倪嗣冲接到电报,星夜带领精锐亲军三营,专车南下。他自己赶到会场,代表安徽发言。 “大总统退位问题,关系全局安危,倘或操之过急,恐怕军政上、财政上都会发生重大问题。照嗣冲看,不如稍为等些日子,物色到继任人选,再请项城退位。”略停一下,倪嗣冲提高了声音,“今天要讨论的是,挽留袁大总统留任。应该用那一种方法,比较合适,请大家发挥高见。” “主席,”山东代表丁世峄抗议说道:“袁项诚退位问题,还没有结论,谈不到挽留不挽留。” “山东丁代表的话,本席附议。”江西代表何恩溥起而回应。 “甚么退位问题还没有结论?根本没有退位问题,那里要什么结论?”倪嗣冲拍桌大吼,“这个会议,本就是为了挽留袁大总统,讨伐叛逆才召开的,不谈这些问题谈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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