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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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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百感交集。”袁世凯摇摇头说,“人生在世,不能不生病。生死难以预料。我扪心自问,才具虽不足以望古人,但是环顾当世,自以为还无出其右——” “正是如此。大总统系天下重望,千万珍摄。”徐世昌劝道,“出语萧瑟,真不忍闻!” “倒不是我出语萧瑟。既然负了这样的大责任,总不能不为天下后世打算。”袁世凯略微有些气喘,但精神却很好,语声仍然沉着有力,“四年以来,志未尽展。如果去位,继任的人,虽已照规定,预先书名,藏在石室金匮,但怕才力还不如我。菊人,你想,将来中国的安危,岂不可虑?” 这话在徐世昌听来,很不是滋味。因为金匮石室中的名字,他亦是够资格的——其事起于上年八月间,据说是梁启超的一个弟子的创议,仿照清朝秘密立储的制度,大总统继任人,由现任大总统推荐之,预先书名于嘉禾金简,藏于石室金匮。大总统因故,由国务卿率领百僚,宣誓开匮,依照先后次序承继。袁世凯对这个建议,欣然嘉纳,交由“御用”的参政院,完成立法,同时规定大总统的任期为十年。 根据参政院的法案,袁世凯特为下令,建立“石室金匮”之制。匮在室内,无从得见,而石室却有无数人见过,在居仁堂右面,过丰泽园转向卍字廊的小丘阜上,是个九尺五寸高的四方形大石盒子,石色青白,配上混金锁键,显得极其庄严。袁世凯所写的三个名字,虽不得而知,但传子传贤不论,则徐世昌亦显然是够得上资格的一个,因而听了那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这沉吟未答之际,鲁莽的袁乃宽,在旁边开了口:“总统任期有定,不足以尽大总统安邦定国的大才。”他大声说道,“还不如改国体!” 这话一出口,两只眼睛直盯在徐世昌脸上——他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夫,把脸慢慢低了下去,细看羊毛地毯上五福捧寿的花纹。他不曾变色,袁世凯却变色了。 *** 就在这天晚上,府学胡同段宅有一桌麻将,除了主人以外,一个是参政院副院长汪大燮,一个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孙宝琦,还有一个是杨士琦,正轮到他摸牌,听差来说,“大总统来电话。” 于是杨士琦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便待起身。他下家的孙宝琦,爱赌而技不精,又最性急,便拉着他说:“杏城,你先打了这张牌!” “不忙,不忙!”杨士琦将面前的牌一覆,到段祺瑞书房里去听直通公府的专线电话。 “奇怪!就先摸牌打了,也不要紧。”孙宝琦咕哝着说,“偏要让我等。” “慕老,你还看不出来?”汪大燮指着杨士琦门前的牌说,“门前条子一张不见,明明是副清一色,要摸的这张牌,出入甚大,当然要慎重将事。” 一看果然,杨士琦吃出两副条子,看模样已经等张。段祺瑞便说:“糟了,我刚摸进一张七条,非打不可的。” 汪大燮看了看笑了。“这一说,芝老自己招供!”他说,“是一副筒子一色。” 孙宝琦定睛细看,段祺瑞门前的牌,也是筒子一张不见,却拆打了六九万、二五条两个好搭子,见得汪大燮的判断,丝毫不误,因而大为紧张。 就这样论着牌,好半天才见杨士琦回座。“该谁打?”他问。 “咦!”孙宝琦诧异,“不是该你抓牌吗?” “喔,喔,我忘掉了。”说着抓起牌看了一下,往外就打,是张一筒。 “碰!”段祺瑞碰了一筒,略一踌躇,将七条打了出来。 又是:“碰!”这回是杨士琦,却很快地又改口:“不碰不碰。” “不行!你这副牌尤其不能通融,非碰不可。” “那就碰吧。” 碰了打三条,孙宝琦便说:“是吊麻将了,不外乎一、二、四、五条四张牌。”他转脸向段祺瑞说,“三副下地了!当心吃包子。” 接下来便是他抓牌,抓一张六条。他已经听张,是二五条,这时当然追一张三条,听嵌五条。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和牌。轮到段祺瑞抓牌,抓进一张五条,毫不迟疑地说:“‘两不包三’!”接着便把那张条子打了出来。 孙宝琦如获至宝,说声:“好险!”将牌和倒。 “芝老什么牌?”汪大燮问。 “你看!”摊牌一看,是红中一嵌的筒子凑一色。 “杏城呢?” 几乎是同时发声,杨士琦喊道:“该打,该打!我失和。” 四张牌翻开来是单吊五条,本应拦孙宝琦和的,自己错过了。 “杏城!”段祺瑞的笑容尽敛,“你的心事严重!” 杨士琦点点头。 “那就不要打牌了!” “不,不!没有什么。”杨士琦不愿扫大家的兴。但他必须找个机会跟段祺瑞说句话,所以自动提出折衷的办法,“吃了饭再打。” 于是暂时歇手。当听差在铺排桌面,准备开饭时,四个人随意闲坐。只有杨士琦坐不住,在客厅里来回踱方步。踱了好一会,突然停住,正好在段祺瑞面前。 “芝泉!”他是忧心忡忡的神色,“项城的病不轻!一旦不讳,将如之何?总要有个预备才好。” 语声并不高,但语气急促,而且是在极清静的客厅里,所以在浏览字画的孙宝琦和汪大燮都回过头来,并且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段祺瑞,要看他作何表示? 段祺瑞神色不动,平静地答道:“有副总统在。” 杨士琦说不下去了。踱了半天的方步,打好一篇劝段祺瑞拥护袁世凯称帝的腹稿,白费心血,完全无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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