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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踌躇了两天,太后才算筹划妥当。第三天一早传懿旨:驾临建章宫。皇帝及所有妃嫔都不必随扈。

  当然,是预先算好了的,趁皇帝这天上朝的时刻启驾离宫。安车沿着宫墙直驰而西,抵达建章宫时,皇帝尚未退朝。

  昭君得报,不免惊惶。匆匆上装,出殿接驾,太后已经下车了。

  于是行了礼,昭君亲自搀扶太后入殿。升上宝座,重新又行大礼。一套仪注完毕,只听太后问道:“谁是管建章宫的?”

  “宦官尤震。”昭君答说。

  “宣他来!”

  “是。”昭君示意秀春去传宣尤震。

  “你听说了没有,呼韩邪发兵攻打边关了!”

  昭君大惊,“臣妾一无所闻。”她不自觉地问:“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此事。”太后说道:“自古以来,为妇人兴兵戎的,也不止这一次。”

  听得这话,昭君心如刀绞,红着脸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你也有难言之痛,是不是?”

  “皇太后圣明。”

  “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不过——”太后欲言又止,彷彿很为难似地。

  既说“不怪”,却又下了个“不过”的转语,意思还要责怪。昭君要弄明自己错的地方,便即说道:“请皇太后明示。”

  “不过,事情很明显的摆在那里,是和,是战,是祸是福,关键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听得这话,昭君颇有惶惧不胜之感。立即跪了下来,困惑地说:“臣妾一身,对国家真有那么重的关系?”

  “对了,除了皇上,都知道你对国家有那么重的关系。昭君,”太后出以提示的语气:“你应该知道自处之道。”

  昭君实在不知道何以自处?但太后既然说到这话,当然已决定了处置的办法,然而自处之道,只是唯命而行而已。

  她略一沉吟,冷静地答说:“请皇太后赐示,臣妾该如何,便如何,决不敢推诿。”

  太后点点头,很嘉许她的态度。因为如此,反而不肯直截了当地降旨,先说一句:“就怕你心里不愿。”

  “臣妾受皇太后、皇上深恩,”昭君进一步表示:“只要于国家有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真心话?”

  “决不敢上欺皇太后。”

  “好!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有男儿气概,既然如此,我为了国家百姓,只好做一件狠心的事。昭君,我迫不得已,非得收回成命,撤消你明妃的封号不可。”

  “是,”昭君勇敢地承受:“叩谢皇太后成全之恩。”

  一语未毕,殿外传呼,是皇帝驾到了。每次朝罢,他总是一直来到建章宫。这天听说太后一个人来看昭君,不令皇后妃嫔随扈,料知必有事故,所以急急赶来,是一脸不安的神色。

  等行完了礼,太后不等他开口,先就告诉他说:“有件事,我得说与你,我把明妃的封号撤消了。”

  皇帝大惊,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犯了什么错?”

  “错不在她,在你!”

  这是责备的话。皇帝急忙地跪了下来。“儿臣有错,请母后教训。”他说:“昭君没有错,不该撤她的封号。”

  “什么?”太后微微发怒:“你说我做错了?”

  “儿臣不敢这么说。儿臣的意思是——”皇帝很吃力地说:“怕引起误会。”

  “什么误会?”

  此时此地,此事此情,对皇帝有五不利:第一、要尊重母子的名分;第二、要顾到国家的祸福;第三、懿旨已下,事成定局;第四、匆匆赶到,情况不明;第五、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当然,只要是生身之母,哀乞硬求,那“五不利”都不足为虑。无奈太后是继母,名分重于情分,国事重于家务,所以皇帝自己也知道,要想把眼前的局面扳回来,能让太后收回成命,是件很吃力的事。

  因为自己先已气馁,言语就越发钝讷。好半天才能回答:“是怕误会皇太后处置不公,昭君心里难免觉得委屈。”

  太后的神情,恰与皇帝相反,从容自如地说道:“那么,你自己问问昭君看。”

  皇帝毫不迟疑地转脸去问:“昭君,你没有错处,把你明妃的封号撤消了,你不觉得委屈?”

  “不!”昭君硬着头皮回答。因为是挤出来的声音,反显得短促有力。

  皇帝不但失望,而且着急。说话章法越发乱了,只连连问说:“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中毫无掩饰地表达了他的心情,使得昭君意乱如麻,万感交萦,以致无从启齿,只胀红了脸看着皇帝。

  “我替她回答吧!”太后冷冷地:“她说过了,只要于国家有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你心里的话?”皇帝问昭君。

  “是!”她仍然是挤出来的声音。

  皇帝困惑而痛苦,微微顿足作恨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太后接口:“如果你不糊涂,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

  皇帝无奈,不得已而求次,“母后,”他说:“昭君撤消了明妃的封号,改封为婕妤吧!”

  “那是降封,不是撤封。”

  皇帝语塞。而心里却不肯认输,“这一撤,不又撤回掖庭了吗?”他说:“昭君没有错,受此待遇,儿子总觉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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