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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郎伤逝空悲哽”


  翁同龢日记咸丰十年正月廿七日条:

  诣老丈处,晚饭后归。老丈为余言:昔文端公在江苏学政任时,拓一楼,奉乩仙悬笔于上,老丈辄从拜于楼下。一日乩书某次子修,赐名敏斋。又一日书年庚八字一,缀一词于下,有“二十四桥明月夜,明珠一颗掌中擎”云云。越日又书云:“昨所示八字,乃上海叶令之女,可与修为佳耦。命幕友张某为媒,急往,限某日到,沿途多加纤夫。”文端承命遣张君急行。至则前一日叶令方与宁波林氏议婚,适因小恙终止。张君至,述神语,遂委禽焉。于归三年,生一女而殁,年二十四,乩书所谓“二十四桥”者验矣,所生女即余亡妻也。亡妻归我十年,无子女,年三十而卒。无子女,镜合无期,珠摧先兆,其命也夫。曩闻亡妻言之不甚悉,今详记之。

  所谓“老丈”,指其岳父汤修、“文端”则汤修之父汤金钊、浙江萧山人,嘉庆四年翰林,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咸丰六年下世,谥文端。道光二年为会试四总裁之一,为翁心存的座师;以此渊源,翁汤联姻。

  汤夫人生于道光九年,比翁同龢大一岁。二十岁于归;三十岁亦即咸丰八年三月去世。汤夫人能画,翁同龢有“题亡室汤夫人画册”诗;亦好吟咏,伉俪之情甚笃。翁同龢悼亡不久,被命充陕西乡试副考官;刚入闱又奉督学陕甘之命。这年除夕,填 《金缕曲》一阕,“题白石词后”序云:

  此余儿时依仿鲍叔野先生点本。亡妻爱诵唐宋长调,因以畀之,病中犹咿唔不辍也。顷来秦中,携以自随。除夕客去,官斋如水,取案头画竹笔点读一过,俯仰旧事,慨然而叹。是日购一铜镜,背铭三十二字,有“曾双比目,经舞孤鸾”之语,因题一词,以抒余悲。

  《金缕曲》又名《贺新郎》,凡贺人婚娶,每选此调;翁同龢用来悼亡,用“冷”字韵,音节在凄凉之中,别具感慨。原词云:

  历历珠玑冷,是何人清词细楷,者般遒紧。费尽剡藤摩不出,却似薄云横岭;又新月娟娟弄影。玉碎香销千古恨,想泪痕暗与苔花并,曾照见,夜妆靓。

  潘郎伤逝空悲哽,最难禁烛花如豆,夜寒人静。玉镜台前明月里,博得团团俄顷;偏客梦无端又醒。三十年华明日是,剩天涯漂泊孤鸾影;铭镜语,问谁省?

  这年翁同龢二十九岁,故言“三十年华明日是”。是日日记:

  得家书。……山城岑寂,爆竹之声绝少,客中情景,凄凉万状。题唐镜铭,作一词,有“三十年华明日是,剩天涯飘泊孤鸾影”之句。余岂真有儿女之念哉?死生契阔,未能忘情,念彼黄墟,当亦形影相吊,潸然出涕耳。北望京华,东瞻淮甸,南顾吴门,一日九回,寸衷千里,甚矣游子之不可为也。

  这一段话,最足见翁同龢的性情,“北望”者念老父。翁心存这年也很得意,四月充上书房总师傅;九月由协办正揆席,为体仁阁大学士,原为户部尚书,仍旧管理户部。但这是表面的荣华,深入体察,则肃顺势焰熏天;有名的“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时,肃顺在御前的狂悖情状,几为曹操之于汉献帝。最使翁同龢不能放心的是,肃顺与翁心存同为户部尚书,凡事独断独行;翁心存画诺的“堂稿”,送到肃顺处时,他动辄大涂大抹,全盘推翻。杀柏葰已有诛大臣立威之意,下一个倒霉的,极可能就是翁心存。以肃顺的心狠手辣,翁同龢如何放心得下?

  “东瞻”者,翁同书于是年六月,授为安徽巡抚,帮办钦差大臣胜保军务,安徽境内各军均归节制。一当了疆臣,便有守土之贵,丧师失地,若不能殉节,便罹大辟之刑;终归是一死。而且胜保“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行事皆仿年羹尧,跋扈异常,决不会尊重同是翰林出身的翁同书。此又可忧之事。至于“南顾吴门”自然是担心苏州、常熟会沦陷。

  翁同龢是孝悌君子,但本性温厚懦弱,只宜于当作育人材的太平宰相。不宜于作外官,亦不宜于处乱世;“甚矣游子之不可为”一语,瞻顾亲族之情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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