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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这一层层想过来,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根本错了。好在醒悟得早,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头转得快,脸也变得快,掠一掠鬓发,微微一笑:“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怎的就认真了!”

  一面说,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捏一捏往屋角抛了过去。

  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这等的行径,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只伸手说道:“拿来!”

  “拿来?”她皱起眉问,“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这一刻还装得像吗?你要休书也罢,不要也罢,都随你,只还我那封信就是!”

  “这,这——”她故意装得结结巴巴,十分悔恨,万般无奈似的说,“这可真说不清楚了。”

  “怎么?”

  “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说着作耍的,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这,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

  宋江脸色铁青,呆了半晌,问出一句话来:“你要那封书信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话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贼——”

  这又是失言了!赶紧缩口,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贼胆心虚”四个字,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居心叵测。

  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钉,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拿来!”

  “你待吓谁?”阎婆惜强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个头扭了过来,就在转脸之时,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便即大声喝阻:“站住!”

  不喊还好!一喊,阎婆惜拔脚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捞,捞着了她的头发使劲往怀中一带。阎婆惜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巴掌反打过去,长长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觉一阵发黑,疼不可当,急怒之下,一腿踹了过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这个贼强盗!”阎婆惜破口大骂,“私通梁山的反贼!”

  就这一撒泼,宋江想到尽头了,非杀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厉害角色,果真是个识得轻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总也还买得“安心”二字。这淫妇看似厉害,其实是个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两,只是一味蛮狠!就算都依了她,任凭她改嫁张文远,白送她一座乌龙院,说不定哪一天,她心血来潮,又来翻老账,或者口没遮拦,把晁盖信中的话,说了给别人听,一场灭门大祸,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真叫防不胜防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电闪似的快,电闪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顺势一蹿而上,左手一把抓紧她的头发,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大概知道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头,眼中再也看不出丝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很吃力地从胸前贴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出来。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开,看了不错,随即揉成一团,往口中一吞,腾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阎婆惜两眼翻白,头一垂,腿一伸,顿时了账。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气,轻轻把阎婆惜的尸体放倒,却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鲜血直冒,回头料理尸体时,平添许多麻烦。

  人是杀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坐了下来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

  念头才动,旋即摇头,千万不可!纸里包不住火,乌龙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这还不去说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杀阎婆惜犹有可说,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也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杀淫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说。

  刚刚跨出房门,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出来。“三郎!”她说,“到哪里去?好一锅烫饭,吃了再走。”

  “噢!”宋江灵机一动,“好,好,快端出来,吃完了我好上衙门。”

  阎婆不防是诈,掉头又回厨房。宋江蹑手蹑脚,走出堂屋,穿过院子,轻轻打开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等想停当,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一眼望去,看见一个熟人。宋江一愣,叫声不好,脚下随即慢了。

  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却也不少。权势在手,他人无可奈何;一旦跌了进去,正好墙倒众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还不乘机报复?

  再说,还有个张文远,也就在这几天,一定会回郓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录供叠案,一字一句的轻重出入,无不尽知。那时从中架弄撺掇,无事生事,有事变成大事,一条性命送在他手里,岂但于心不甘,有那轻嘴薄舌的,还必定说:这是报应!江湖上要传出这么一句话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身子在外边,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哪怕倾家荡产,也比跌了进去受人摆布来得好。

  想到这里,掉转脚步,出城而去。也不过是他刚刚出城,阎婆就已号天号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杀了我女儿!”直投县衙告状。

  这一下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跟着来看热闹的不知其数。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宋押司场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汉?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杀心了!

  因为是如此轰动,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大吃一惊,却又不甚相信。

  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略略说了些。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为别人,就为自己,若能替宋江开脱,此忙非帮不可。

  打定了这个主意,问案就不按规矩来了。等阎婆哭诉了经过,堂上问道:“可有状子?”

  阎婆一愣:“哪里来的状子?”

  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告状,告状,没有状子告的什么状?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妇人,免打!”说到这里,本想接下来打官腔:补了状子来再审!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众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审理,所以改口问道:“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证据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这不是老大证据?”

  “刀呢?呈堂!”

  “刀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儿心窝上——”阎婆想想伤心,喊一声,“苦命啊!”又拉开了嗓子大哭。

  惊堂木乱响,皂隶连声呵斥,乱成一片。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时文彬却又为难了,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千目所视,十分可畏,只得大声吩咐:“传仵作!打道乌龙院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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