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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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