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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燕支也睡下了。”缇萦说,“如果没有睡着,不知她心里在想谁?”

  “自然是想她那未过门的丈夫。难道还会想我吗?”

  “也说不定是。”

  “没影儿的话”朱文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既说‘没影儿’,当然我看不出什么。如今你问我‘从哪里看出来’的?可见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来了!”

  朱文让她一下绕住了,竟无法驳她的话。只好笑着不答。

  缇萦却忽然认了真,霍地转过脸来问道:“我说的话对不对?如果不对,你怎不作声?”

  “你的话不对。但我无法驳你,所以不作声。”

  他平静的语气,对缇萦有种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转回身去,得意地说:“你也有被我驳倒的时候!”

  “我不怕你驳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缇萦撇着嘴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说过多少遍了,永远不要理你!”

  他接着她的语气笑道:“不过,想想又心软,还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还有,看阿媪的面子。”

  “难道你自己对我就一点也不在心上吗?”

  缇萦不答,想了半天说:“你最好不要提这个,提起来叫我好恨!”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让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种得福逾份的感觉,使得他微有恐惧,不自觉地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缇萦诧异地问:“一手心的汗!”

  “缇萦,”朱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在她耳边急促地说:“嫁给我!”

  缇萦一愣,然后“扑通、扑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头来。

  “你一定要嫁给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像是跟什么人赌咒。仿佛谁要说一句反对的话,他就要跟人挤命似的。这使得缇萦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媪去说。”

  “不要!”缇萦断然决然地阻止,“要说了,你就永远别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着,嘴嘟着,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是真的触着了她的什么忌讳?这把朱文吓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同样地,由朱文的神色,缇萦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态度,都不免过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吓成这个样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举袖掩口,终于“扑哧”一声,想忍也忍不住。

  这一笑,顿时改变了朱文整个儿的感觉。又上她的当了!他在心里说。随即长长地吐口气,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虚惊的样子。

  “你以为我吓你吗?”缇萦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话那还有假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不错,是真的。”

  这下轮到缇萦着急了!怎么样说,他也只是等闲置之。当然,她只怪自己不好,并不怪朱文油滑。心里想了一会,觉得应该把道理说明白,他自然就会了解她的意思了。

  于是她说:“我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让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谁?”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么你怕谁笑呢?”

  “说实在的,什么人我都不怕。”

  缇萦大为不悦,沉着脸骂了句:“没出息!”

  只有这样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着笑解释:“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势利小人,最爱笑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们。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当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媪去说什么,阿媪口中不说,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轻了——原来你跟爹爹共患难,不是想着爹爹对你的好处,是有图谋来的!”

  这话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缇萦,只把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缇萦有些害怕,也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着应付,仰脸看着他,把语气放缓和了问道:“我冤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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