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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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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艾全领悟了,心里佩服曹椽“见事之明”,于是接下来又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白白地‘颂系’!” “慢慢儿来。”杨宽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刚刚开头,看他家里的人怎么说?”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吴义递了话给他,那家伙仿佛有些装糊涂。” “唉……”杨宽大为不悦,“你们简直胡闹!你可记住,这还是在人家的地方。离了阳虚,有多少话不能说?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等不得了!” 这一顿斥责,其实就是指示,在阳虚,耳目众多,必须顾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于取于求,要如何便如何!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领。艾全心领神会,喏喏称是,退了下来,召集同事,转达了杨宽的意思,把看守的职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个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备,怕的是淳于意真个寻了短见,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只熟鸭子,平白地飞掉,他们都相信以名满天下的“仓公”,行医多年,蓄积甚富,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发笔小财。 刚刚安排好,杨宽又着人来唤艾全,到得内堂,只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五十岁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员的仆从,女的年纪更大,有六十来岁,衣着朴素,但神态间安静大方,猜不透她是何来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寝具和一个竹筐,艾全心里有数了,是淳于意家的人来探监了。 果然,杨宽告诉他说:“内史派了个姓虞的苍头,带来了淳于意家的一个老媪,想见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属探监,可准可不准,看钱说话,并无定规。但艾全已预先有了了解,知道杨宽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记在内史账上,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答道:“既有内史的嘱托,自然要格外通融。” 于是艾全把他们领到值班休息的屋子里,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媪姓卫。卫媪极其内行,知道送入狱中的任何东西,都得先经过搜检,所以不待艾全开口,先把带来的寝具打了开来,一条布衾,一条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杂物,还有一方淳于意最喜爱的烧羊肉,用块干净白布包着,摸一摸还是热的。 艾全这下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别人。好办得很,叫手下把那东西都拆开弄碎细细检查,不必顾忌这样一番折腾,用的东西不能再用,吃的东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内史照应,就不能胡作非为,而艾全却又真的怕有夹带,特别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药。 略略翻检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媪,你可不是来害人的吧?” “怎说此话?”卫媪正色质问。 “看你虽是女流,倒像是个懂外场的,那就老实说吧,你这些东西里头,可藏着什么凶器或者毒药?” 原来如此?卫媪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细!”她指着虞苍头说,“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们阳虚的内史。承内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夹带,连累内史要担关系,我万万不敢!” “好!”艾全一翘拇指赞许,“既这么说,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去看看苍公。” “多谢,多谢!”卫媪从容不迫地卷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苍头。 “喔!”虞苍头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我的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说着匆匆走了。 卫媪等他走得远了,又看一看窗外无人。方始把她那个片刻不离手的小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随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盖没,这时才开口说话。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国法,下有诸公照拂,谅可无事,只是此去长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费。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请艾公代为收存,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就请在这里面动支。千万拜托,心感不尽。”说完,卫媪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这措词极妙,明明是行贿,例说是请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来,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竟是这等知门识窍!”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约莫值个五、六万钱,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出手如此,虽不算丰腴,却也不算薄礼,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倒也不妨收下。 他这沉吟未答,卫媪只当他嫌少,于是便又解释,说仓公手段虽高,名气虽大,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遇着那贫病交迫的,甚至还赔上药本,所以至今清贫如昔。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那意思暧昧得很,但他这样不肯收受,卫媪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实不相瞒,我也是狱吏世家。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请艾公委屈些吧!” 这话说得更坏,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原来本是内行。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样,金子虽好,有些烫手,暂且不碰的为妙。再看卫媪的神情,似有责人不懂交情的模样,艾全也有反感。这样,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他把主张拿定了。 “阿媪!多承抬爱,无奈上面有话,这趟到阳虚来办案,行迹一定要检点,不可让人说闲话。这块金子,请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盘缠花费,都由上面拨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来、来、来!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卫媪倒有些生气了。明明嫌少,不妨实说,何苦讲这些漂亮话,是要骗谁?不收就不收,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属吏纵能分润,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头,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 这样想着,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却不把心里的打算,现诸颜色,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心中不悦,表面反而格外殷勤,“来吧!来吧!跟我去看看仓公。”他一叠连声地说,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提着那一卷寝具。 天色已经全黑,无月无灯,甬道又崎岖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卫媪却是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蹉跌,弄得灰头上脸,十分狼狈。 进了后院,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国衣,格外显眼。卫媪一看,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乱,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站住脚,怔怔地竟忘了开口。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弄,铁窗土室,阴暗潮湿。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块烙铁,烫痛了卫媪的心,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开,依然如新,耳中铁索啷珰,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一时杂然并至,忘却身在何处。 “卫媪!”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满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泄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喘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弄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嗨!”他大声催促,“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挺起腰来,先回头答应一声:“是!”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主人在这里还好么?”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个人在家么?”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邻居们怎么说?” “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阳刚之气,流布全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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