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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阎敬铭与黄崖教

  甲申前后,一时众望所归,与张之洞同时成为红人者,还有一个阎敬铭。前引陈宝琛致张之洞,为宝廷说项一函中,所谓“恨公与丹公不即柄用”,即言恨张、阎不入军机。是故孙毓汶设计,以醇代恭,而为了安抚北派,军机名单除了张之万以外,有额勒和布,乃因与张佩纶同往陕西查案,拱手听命,为北派所能容;有阎敬铭,尤以其在北派心目中,为应大用之人。

  其后因军机全班,皆为生手,都堂规制,茫然不悉,因以久在“南屋”的先恭慎公,与孙毓汶同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先恭慎公同时奉派值总署。至八月先恭慎公“去上学习行走字样”,于是军机班次,孙毓汶居末,俗谓之“打帘子军机”,因每日奏对时,太监皆须回避,入殿出殿,由资格最浅的军机大臣,趋前揭帘,俟诸人皆过,方始后随。“打帘子军机”在御前向无发言资格,回值庐亦只听命而行,不得妄出一议,但孙毓汶当然例外,而且可能是雍正七年设军机以来,唯一的例外。

  阎敬铭字丹初,号荔门,陕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翰林。这一榜远不如下一榜丁未。论人才,照我看只出得两个人,政事阎敬铭,文章周寿昌。阎敬铭形容猥琐,身材矮小,两目一高一低。起先,连年会试不第,勉就“大挑”。大挑挑中,一等放知县,二等做学官,常是举人春闱困顿,而又迫于家计,不得不迁就之计。大挑的办法是,六年一举行,三科以上的举人,始得参加。临挑时十人一排,由钦派王公大臣挑选,十取其五,一等二人,二等三人。这样挑选,当然只看外表,不论实学,身材要高大,脸形最好是“同”字的长隆脸,其次是面团团的“田”字脸,尖头的“由”字、上丰下锐的“甲”字,以及上下皆尖的“申”字脸,纵能挑中,亦难望一等,所以大挑知县常是仪表轩昂的。以阎敬铭这副尊容,一站出去,便为某亲王大声喝道:阎某人先站出去!阎敬铭每引此为恨。

  及至中了进士,殿试二甲十二名,点了庶吉士,散馆用为部曹,分发户部,至咸丰四年四月始得补实,在福建司当主事。

  户部在洪杨以前,以山东司管盐、云南司管漕、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税关,称为“盐漕钱关”四大司。司官,书办,无不阔绰。洪杨乱起,漕粮罕至,滇铜久绝,税关则为洋关,亦即海关所夺,因而四大司中只剩下管盐的案司,其余三司俱已降为小司,而福建、陕西两司,变成大司。

  其后漕运稍兴,云南司复受重视,合称为“山陕云福”四大司。福建司之所以能成为大司,是因为兼管顺天、直隶钱粮之故。这一司的书办,内外勾结,一向不易驾驭,但阎敬铭,精明而严正,公事欺他不得,私下贿求不得,所以福建司的书办,提起“阎老爷”又敬又怕又恨。

  就因为如此,为远在湖北的巡抚胡林翼所欣赏,奏调赴鄂委用,奏折中说:“阎敬铭气貌不飏而心雄万夫。”到湖北不久,即被委为“总办湖北前敌后路粮台兼理营务”。大家都知道,曾国藩之所以能成大功,得力于胡林翼在后勤方面的支持,殊不知胡林翼所得力者,是阎敬铭。但胡林翼也很对得起阎敬铭。《清史列传·阎敬铭传》:

  (咸丰十年)五月,胡林翼疏荐贤才,言敬铭综核名实,居心正大。十月,与道员邢高魁带队赴蕲广交界之灵东乡剿办土匪,擒逆首何致祥等。升郎中,赏戴花翎。十一年二月,以扼剿安徽怀桐,擒贼出力,诏以四品京堂候补,先换顶戴。

  三月,胡林翼奏称:“敬铭公正廉明,实心任事,为湖北通省仅见之才。自接办粮台以来,删浮费,核名实,岁可省钱十余万缗。然无位无权,仅能于制造工作,节其流,不能督率府厅州县,以开其源。可否以湖北两司简用之处,出自圣明采择,若异日蒙特恩赏给敬铭顶戴,署理巡抚,臣敢保其理财用人,必无欺伪,湖北岁筹饷项,实已不薄,接办得人,尚可不尽归于府厅州县之中饱,则于国计,诚有裨益。”四月命以按察使候补,七月署按察使,九月实授。

  两年工夫,由部曹不经府、道两阶,只以“四品京堂候补”为过渡,一跃而为监司,是真所谓“不次拔擢”,虽以军功,亦所罕见。尤可注意的是,原奏“若异日蒙特恩赏给阎敬铭顶戴,署理巡抚”云云,明明为荐贤自代,因其时胡林翼已自知不起,故有此奏,亦即同意曾国藩“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的说法,亲身实行。中兴名臣中,我个人最佩服胡林翼,即此谋国之忠,便非他人可及。

  胡林翼殁于是年九月,阎敬铭甫实授臬司,若如胡林翼所保,署任巡抚,究嫌进之太骤,未餍人心,故以安徽巡抚李续宜调任,因其时曾国藩正以安庆为根窝,由曾老九经营金陵,同时浙江付左宗棠,江苏付李鸿章,三路规复东南的战略方针,已经确定。湖北居长江上游,饷源、兵源所托,关系甚重,自以调湘军领导者之一的李续宜继任为宜。及至年底,李续宜以丁忧解任,调河南巡抚严树森为继,则以严亦为胡林翼所识拔,久在湖北,老于吏事,可收驾轻就熟之效。

  同治元年八月,阎敬铭调署藩司,九月丁忧回山西临晋寄寓治丧。在此一月中,他办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清朝野史记:

  文介(阎敬铭)之署鄂藩也,胡文忠已薨,官文恭为总督,新繁严渭春中丞树森继文忠为巡抚。严公原籍渭南,盩厔李午山方伯宗寿知武昌府,皆文介乡人也,故事两司必兼督抚总营务处衔,故能节制诸将领。

  某弁者,文恭之娈童也。文恭宠之甚,令带卫队,且保其秩至副将。某居然以大将自居,恃节相之宠,势张甚,视两司蔑如也。

  一日率亲兵数人闯城外居民家,奸其处女,女哭詈不从,以刀环筑杀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县皆莫敢谁何,文介闻之大怒,急上谒督署。某弁固知文介之必不赦已也,先入督署求救于文恭,文恭匿之,有顷文介已上谒,文恭辞以疾,文介称有要事必欲面陈,如中堂不可以风,即卧室就见亦无妨。

  阍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则中堂病必有痊时。俟其痊必当传见。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从者自舆中以襆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卧起于官署者三日晚。

  文恭嘱司道劝之归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严、李两公与文介同乡,急命材官延之至,浼其为调人,而自于屏后窃听之。二公譬喻百端,文介终不屈,誓不斩某弁不还署。文恭无所为计,乃自出相见,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严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公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

  文介不得已,则趋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某弁职,令健儿解归原籍。立启行,无许片刻逗留,文恭悉允诺。乃呼某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

  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毕立发遣以行。事讫,始诣文恭前长揖谢罪。然文恭由是益惮敬文介,且密疏保奏,俾抚山东。文介之执法不阿,固未易及,而文恭之休休有容,不以私憾废公义,又岂能求之于今日哉。

  说官文之“休休有容”,实为溢美之词,所以“有容”者,另有一段内幕。咸丰末年,由于肃顺看不起旗人,天下督抚汉人居十之八九,总督久于任者,只有湖广的官文。胡林翼善用权术,以其夫人出面,笼络官文的宠妾,并由胡太夫人认为义女,称胡为“胡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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