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苏州格格 | 上页 下页
三二


  在南京两年,又逢会试之期,这回是陈銮为报答百龄,自愿放弃;因为接下来嘉庆廿二年正科,廿四年皇帝六旬万寿恩科,有两次机会,不妨从容。不道嘉庆二十年百龄在任上病殁,陈銮携眷回里,静心读书,至将赴恩科春闱时,老母病故,在家守制,连续错过了两科,直到嘉庆二十五年方成进士,一鸣惊人,中了探花。这一榜的状元是大清朝的第三个“三元”,广西临桂的陈继昌,榜眼是杭州许乃普,恰是他的恩师许翰林五服之内的堂兄弟。

  听完陈銮细谈了妻子的来历,贺长龄笑道:“当今有三位诰命,一位已是夫人,可惜命薄,不能生享荣华富贵;另外两位,将来一定是一品夫人,而且福泽必厚。这三位诰命,行谊不凡,都是可入‘列女传’的。”

  “哪三位?”陈銮问说。

  “已去世的那位一品夫人是罗军门罗思举的发妻;现在的两位,一位是陶中丞的夫人,再一位就是令正了。”

  接着,贺长龄便谈了陶澍的那位碧莲夫人的故事;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小红,大为惊异,而且认为碧莲比自己高明,真正是慧眼识英雄,自己不过当初一点不忍之心,种了善因而已。

  因此,到晚上陈銮回入上房时,小红便说要到苏州去拜见陶中丞夫人;“这容易,不过,你先得帮我把公事料理停当。”陈銮问说:“你如果不能把郁宜稼请了来,对贺耦耕不好交代。”

  小红表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当初查盐商为义女出阁办喜酒时,小红在勾栏中的姊妹只邀了两位,一个是湘琴,再一个便是以后为郁宜稼量珠聘去的妙师;她在郁家不但得宠,而且当家,郁宜稼对她言听计从,不但家务,“公事”亦是如此。

  “那你明天一早就到上海去吧!”陈銮答说,“反正为海运的事,我是少不得要到苏州去见陶中丞,到时候我带了你去就是。”

  果然,小红第二天到了上海;郁宜稼第三天就到了松江,他已知道贺长龄的来意,所以见面以后,很快地便谈入正题;使得郁宜稼惊叹之声不绝的是,贺长龄对海运的源流,竟比他这个亲自涉历风涛,南北走过十几趟的业中人还清楚。

  “我也是拾人牙慧。”贺长龄答说,“我有个同乡叫魏源,字默深,于书无所不读,熟于朝章国故,除了我们中国的海运以外,西洋五大洲的海道,亦很熟悉,那才是了不起的学问。”

  “太好了!这位默深先生,我真想见一见。”

  由于彼此投缘,而且说的都是内行话,所以谈得非常顺利,预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一州的漕粮,约计一百五、六十万石,全数海运。沙船每条约可载米一千石,总计需船一千五六百条,但郁宜稼及他同行的沙船,总数亦只有一千条,需要另行设法。

  “这一千条船,一时之间亦不能完全调齐;所以要去两趟。”

  “每一趟半个月,应该够了吧?”

  “够了。”

  “漕米只运到天津,卸到岸上,另外运到通州入仓;这时候沙船能不能回上海?”

  “回上海是‘回空’,水脚太贵了。”郁宜稼说:“到天津拿漕粮卸下来,随即转往旅顺,运北货回南。要这样,公家出的运价才可以减少。”

  “那一来要多少辰光?”

  “这要看天津卸运是不是顺利?如果顺利,连头带尾有四十天就可以来回了。”

  “好在时间有敷余,准定走两趟好了。”

  “海运来回的方向不同,去时由东南往西北,回程则相反,初夏多东南风,不利回程。”陈銮问说:“如果风向不利,耽误了第二趟装运,如之奈何?”

  “这当然在事先要考虑到,不过逆风逆水,船只是走得慢一点,不是不能走。到时候只有见风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风险呢?”陈銮又质疑,“我看过《元史,食货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颜之策,创行海运以后,‘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间亦有船坏而弃其米者’;因此,我觉得英相国原奏中所说:‘航东吴至辽海者,往来无异内地’,我倒要请教郁老兄,沙船往来,真的没有风险吗?”

  “风险怎么会没有?”郁宜稼答说,“不过风险二字,要看怎么讲,同样出事,在甲是风险,在乙就可能不是,未可一概而论。”

  “老兄倒举个例看。”

  “譬如洋面上遇盗,在商人是风险,在公家就不是,因为公家有水师保护。”郁宜稼又说:“商人遇盗,又分两种,有的有风险,有的没有。”

  “这又是甚么道理呢?”

  郁宜稼笑一笑,似乎不愿意往下说,但禁不住两双眼睛的催促,终于还是说了,“这就好比陆路上的镖行一样,有的镖行,手面阔,吃得开,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都拉得上交情,丢了镖,凭一份名帖就可以把镖要回来,有的就不行。”他停了一下又说:“找镖行找对了,风险就小。商人运南北货也一样,找沙船找对了,这方面几无风险可言;当然费用也不一样。”

  陈銮与贺长龄都听懂了,原来沙船帮如能跟海盗声气相通,即不至于遇劫;但海盗亦恃沙船帮为耳目,打深消息。看来要剿办海盗,先得留意沙船帮与海盗有无勾结。

  “遇盗可说是人祸,风涛之险的天灾,遇到了结果应该是一样的,此中莫非亦有趋避之道?”

  “这要看管舵跟水手是不是得力?至于减少损失,全在未雨绸缪,拿沙船帮来说,货色由货主自己负责,我们损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过船从下水以后,每次水脚都要提出多少攒起来,作为汰旧换新之用,加以同行帮衬,打造新船并非难事,所以风险不大。至于货主,亦有弥补之道,譬如一船北货沉掉了,来源不继,行情一定调高,存货卖得起价钱,就贴还了一部分损失。现在外国通行一种保险的办法,有了损失,由保险行估价照赔,更无风险之可言,不比公家的——”

  郁宜稼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相当复杂,有些忧虑的模样,实在想不透他何以忽有这样的表情?

  经过短暂却不易忍受的沉默,郁宜稼方又开口,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瞒两公说,我此刻心里很害怕。漕粮海运,不遇险则已,一遇险,损失必重,装一千石米的船沉掉了,损失就是一千石米、一条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赔,死掉的水手总要抚恤吧?这些朝廷不能不管,算起账来,谁经手这件事谁倒楣!我害怕的是,万一出事,两公遭的祸不轻!”

  这完全是热爱朋友的一片赤忱,贺长龄与陈銮都非常感动,“老哥如此关爱,感激不尽!”贺长龄拱手为礼,“不过,这一回事成定局,不容退缩,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