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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其实是要怪他家的老仆左贵嘴快,回到湘阴与人谈左氏兄弟在武昌求卦的情形,惹出来的祸。他问过左宗植,“一鹗横空之兆”,可能指左宗棠会中会元,甚至状元;这原是揣测之词,但在左贵来说,便成了一个大好的消息。转述的人,便说这是左宗棠自许不作第二人想;本来就颇有人妒嫉左氏昆仲双双高中,正好借此加以讥讪,流言传来传去,自然就会变成《战国策》上所说“三人言而成虎”的情形;有头有尾,合理合情,不由得教人不能不信的一段“新闻”。

  这段“新闻”是这么说:左氏兄弟在武昌求卦,卜到第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末卦末爻,不吉可知。卦是“未济”,济作渡河之渡解,“未济”明明是说渡不得河;而“濡首”是灭顶之象,意思是说勉强渡河,就会有失足落水之祸。左宗棠果有此厄,幸而为人救上了岸,但落水受寒,又受了惊,以致在旅途中病倒,可能是一场伤寒,吉凶莫卜。

  不巧的是,左宗棠为了用功,连家信都顾不得写,周筠心本来就在惦记,再看家人亲友,窃窃私议,一看到她的影子,便出现警戒的眼色,明明是有事瞒着她,几次探问,终于由她弟弟口中,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最教人不放心的是,音信毫无,不知丈夫卧病在何处?甚至是否尚在人间,亦成疑问。

  “这就是‘情志内伤’,以致肝气郁结的由来。”左宗棠感伤的说:“直到我出闱写信回来,她的病才有起色。”

  “唉!”胡林翼念了两句陶渊明的“感士不遇”赋:“‘矧夫市之无虎,眩三夫之献说’。魏王且然,何况他人。怪来怪去,怪湖南人气轻浮,好作流言。不过,也要怪你笔懒,如果一路都有平安家报,不就没有事了吗?”

  左宗棠本想说:你倒说得容易,平安家报也要有便人才行;不比你以两江总督快婿的身分,可以托沿路的地方官,利用驿递代寄家信。当然,这话也只是想想而已。

  “如今嫂子无大碍了吧?”

  “是的。不过,”左宗棠说:“润芝,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又何忍不顾她的病骨支离,漫游白下?”

  胡林翼亦是深于性情的人,踌躇着说:“你能不能先跟嫂子商量一下?”

  “不能商量。一商量,她一定会劝我跟你走,那不是大违我的本心?”

  “那末,”胡林翼有个自觉很超脱的想法,“带着嫂子一起去逛一趟,如何?”

  “不行,病骨支离,难胜跋涉之劳。”左宗棠答说:“她在家是长女,有许多事,少不得她。此外,我还有下情;说实话,内人为我受尽委屈,只期望我一件事,教导她的两个胞弟。我那两个内弟呢,跟我也很投缘,无论从那方面来说,我都不能置之不顾。”

  “你的境况,我完全了解了。”胡林翼说,“不过,你也得替我想一想,如何跟家岳交代?至少也要订个后约。”

  “好!”左宗棠一口应承,“后年乙未正科,不能不赴。明年秋天我一定会到江宁。”

  胡林翼心想,他岳父那时候或许已内调入京,当尚书去了;不过那一来,在会试前后,反倒有更多聚晤的机会了。

  谁知左宗棠与陶氏初晤,竟迟至两年以后。道光十四年北上会试时,本应迂道江宁践约,但陶澍以总督的身分,巡视三省堂伍,不在江宁,因而作罢。下一年秋天奉召入觐,事先已奉旨批准,陛见以后,回湖南原籍扫墓;陆行至武昌后,换船沿江而下,到得岳州,已在岁暮了。

  其时湖南巡抚吴荣光,是嘉庆四年的翰林,比陶澍早了两科;如果相见,官是陶澍大,但科名却应尊吴荣光为前辈,叙礼为难,好些场面不免尴尬,因此决定不到长沙,渡过洞庭湖以后,循资水过益阳,回安化。但吴荣光对陶澍自然要尽一番礼数,特饬岳州知府隆重接待。岳州为自湖北入湖南的第一站;亦是陶澍回安化所经唯一的一座府城,所以陶澍决定在此逗留数日,接见湖南的亲朋故旧;因此,岳州知府借了一处书院作陶澍的公馆,粉刷一新,重加布置;其中的对联亦都重新换过,表达桑梓欢迎陶澍之忱。

  这个重拟对联的任务,落到了左宗棠身上。由于岳州知府的卑词厚帑,以礼延聘,左宗棠慨然相许,但有个条件,只制联,不具名。因为左宗棠不喜奔竞,他跟陶澍之间的媒介是胡林翼,而胡林翼并未随他岳父同行;原来这年春闱,左胡二人仍然落第,而下一年丙申,以皇太后六旬万寿,特开恩科;左宗棠有些灰心,不打算再应试,胡林翼以老父之命,留京用功,以待春闱。没有胡林翼在,左宗棠觉得留在岳州等着见陶澍,怕为人耻笑他趋附权势,但如来了又走,似乎对陶澍有欠礼貌,所以最妥当的办法便是根本不让陶澍知道他到过岳州,这样,对联就不便署名了。

  陶澍一到行馆,就看到大厅上所悬,用虎皮笺书写,簇新的一副对联:“深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下联易解,湖南大小八个州,“八州子弟,翘首公归”,足见负乡邦重望,亦期盼他能提拔家乡子弟;但上联有典故在内,而这个典故是最近才发生的,知者不多,是故陶澍大为惊异,迫不及待地要问:这副对联的作者是谁?

  原来陶澍世居资水上游安化县的陶湾,其南名小淹,资水在崇山峻岭中,屈曲萦漩,汇成一个潭,名为石门潭。所谓“石门”,是指对立的南北两崖;其间突起大石,矗立潭心,恰如一方硕大无朋的印章。陶澍之父陶萸江在此建了一间石屋,课子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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