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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你看一篇定庵的文章就知道了。”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干禄新书>自序》。一开头就说:“凡贡士中礼部试乃殿试”,中礼部试即是中了进士,但此时还不能称进士,名为“贡士”,殿试“简八重臣读其言”,指八位“读卷大臣”,选出“颂扬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十卷呈皇帝览”,即是所谓“进呈十本”,由皇帝钦定一甲三名、二甲前七名。殿试之前十天为“覆试”,选“楷法如之”;殿试后数日为“朝考”,选“楷法如之”,三试名次皆在前,“乃授翰林院官”,大官大半为翰林出身。

  如果不是翰林出身,则以“值军机处为荣选”,而“保送军机处有考试,其遴楷法如之”。此指考授军机章京;“京朝官由进士者例得考差”,入选者放乡试主考,而定考差,“其遴楷法亦如之”。此外,部院司官,例许保送御史,亦须经过考试,“遴楷法亦如之”。这就是说,点翰林、入军机、放考官、当御史,都以“楷法光致”为前提。

  以下就谈到他自己,“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军机,未放考官,“乃退自讼,著书自纠”,自讼者,自恨楷法不佳;自纠者,研究如何才能写出光致的楷书,原来这是一部论楷法的书,楷法上乘,便能求禄,故名之为《干禄新书》。

  “原来定庵先生不入翰林,是因为不善作楷的缘故。”王仲海笑道:“看这书名,看他自序的语气,似乎颇有牢骚。”

  “牢骚大了。”孙芝卿说:“定庵之女、之媳、之妾、之宠婢,都学馆阁体,他曾对人说:‘我家妇女,无一不可入翰林。’你倒想!”

  “这不仅是牢骚,竟是对各种考试重楷法,深恶而痛绝了。”

  “然也!”孙芝卿说:“这一下,你该明白他对他老师曹中堂的观感了吧?”

  王仲海明白了,考试重楷法,以及一切程序,譬如“抬头”该“双抬”切不可“单抬”等等,都是曹振镛兴起来的风气,或由他变本加厉而造成了士气不振的庸懦现象。本来以一位迹弛不羁,才气纵横的大名士,跟一位拘牵文法,毫无作为的伴食宰相合不来,是可想而知的事,不过,王仲海怀疑地说:“毕竟是老师啊!定庵先生不能不顾礼法吧?”

  “定庵是大名士,名士必狂,名气越大越狂,在他们看,‘礼法非为吾辈而设’,定庵是连他胞叔都瞧不起的,批评老师,甚至出语轻薄,亦是不足为奇的事。”

  “是了。林中丞可是很讲究这些的,叙到同门,如果定庵先生对曹中堂的作为,放言无忌,一定闹得不欢而散,我这作主人的可就罪孽深重了!”王仲海向孙芝卿作揖道谢,“多蒙指点,感激不尽。”

  “你先别跟我客气。”孙芝卿说,“看样子,你是决定不作这个东道了,可是你答应了人家的,怎么办呢?”

  “林中丞那里,我随便编个理由,就搪塞过去了。定庵先生那里——”王仲海沉吟不语,显然是有些为难了。

  “你跟定庵是怎么说的?”

  “我问他,我想请林中丞跟你吃饭,大家谈谈。你意思如何?他欣然相许,说林少穆政绩斐然,至少是个循吏,我来,我来。”

  “还好,你话没有说死。我替你出个主意,你备四十两银子,用红封套封好,去跟定庵说:林中丞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本来跟你把杯畅谈,只是奉旨要去看河工,实在遗憾,特为托我送来一份程仪,聊且将意。”孙芝卿又郑重嘱咐:“你可千万别提他跟定庵同门的话。”

  “是、是。我知道。不过倘或定庵先生自己提了起来呢?”

  “不会的。万一他要提了,你淡淡说一句不知道就是了。他如果大骂曹中堂,你只静静听着好了。”

  王仲海听从教导,第二天先去见林则徐,说龚定庵闹肚子,不能出门,等他好了再说。然后去看龚定庵送程仪。

  “这倒难得,我在苏州他不送;反而客途相逢,他倒送了。请你代我道谢。”龚定庵又说:“我还要拜托王二哥,替我雇车。”

  “好办、好办。要几辆?”

  “我在杭州住了一年多,买了好些书,都要带回京城,请你替我雇三辆车吧!”

  第五章

  龚定庵重回一年多未见的京城,发现朝局没有甚么大变动;而宫中的变化却不小,皇帝即位后所立的继后佟佳氏病故,谥称“孝慎皇后”。道光十四年十月,太后万寿期前,因诞育皇四子而晋封为皇贵妃的全贵妃,终于正位中宫,成为皇帝的第三位皇后。宫中现在是热闹多了,除了皇四子以外,皇帝又连举两子,祥妃钮祜禄氏生皇五子奕誴;静妃博尔济吉特氏生皇六子奕欣。都在襁褓之中,经常抱到太后宫中;因此,太后的心境也很好了,常常跟皇帝说:“我现在可真的是含饴弄孙了。”

  到了年底,看样子朝局也似乎要有所变动了。一向老健的曹振镛,感冒请假,已有二十天不曾进宫,有人说:“盛极必衰,也该到了老成凋谢的时候。”

  曹振镛一生荣华富贵的极盛,是在这年——道光十四年十月,八十赐寿,特赏他的长孙曹绍棣为举人,准予一体会试。赐寿之日,除了文玩珍物以外,复颁御制的诗、联、额;诗是七律:“八秩宏开甲午年,嘉予元老璇仔肩,三朝雨露沾深泽,一德谋猷济巨川;梁栋有征资启沃,丝纶必慎冠班联,长兹寿寓君臣庆,政在亲贤幸得贤。”寿联是:“紫阁图勋嘉辅弼,玉澜锡庆介寿颐。”御书的匾额:“领袖耆英”。紫阁是说他亦曾图形紫光阁;玉澜是指道光三年八月,皇帝在万寿山玉澜堂赐宴十五老臣,当时的曹振镛才六十九岁,年齿居末,未及古稀,本不在老臣之列,是皇帝在名单上亲笔列入,方得参预。

  到了年底,传出消息,说“曹中堂不行了”。他曾任三省学政,四典乡会试;又曾多次充任读卷大臣,而且还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门生众多,有的已经贵显,有的正在走红,或者感念师恩,或者想借他的声光,纷纷到内城三转桥的赐第去探病,大多只是留下一个名字,龚定庵为同门硬拉了去,也在门簿上用他的欠“光致”的楷书,写下“龚自珍”的姓名。

  开年新正初三曹振镛终于寿终正寝了。第二天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容颜惨淡,隐见泪痕,将曹振镛的遗褶,扬了一下说:“曹振镛年前就知道自己不起,遗褶是亲笔缮写的,附了十几个夹片,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来忠臣事君,没有这样子到死还尽心尽力,丝毫不懈的,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本朝的大臣中,除了曹振镛,没有第二人。”说到这里,倒又泫然欲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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