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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金万全料得不差,小顾确是为黄玉林派人绑到了仪征老虎颈。不过放回来以后,他记着告诫,在家人面前,亦绝口不提这三天的行踪;当然,见了汪太太又不同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见小顾,汪太太的酸痛先就消了一半;再经小顾一番推拿,依旧浑身轻快,精神十足,“小顾,”她说,“现在我有精神听你讲话了,你这三天到底在哪里?”

  小顾先要汪太太身边的丫头都避了开去,方始低声说道:“我让黄玉林请去了,要我带话回来给太太。”

  “喔!”汪太太微吃一惊,想了一下,方始开口,她不问黄玉林说些甚么,却问:“他一定问到我,你跟他说了些甚么?”

  “我没有说甚么。他问我,我说:‘汪太太从不跟我谈公事的;你问我,汪太太为甚么反对替你具结作保,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也罢了。你说下去。”

  “他说,我黄某人平时对两淮百姓,只好不坏;两淮的总商、散商,更放了好些交情在那里,如今不过笔底春风,具个名的事;居然一点交情不讲,我好伤心。”

  “你怎么说呢?”

  “我能说些甚么?只有道三不着两地劝了他几句。他说,既然你们不讲交情,就不能怪我了。你们不肯救我命,我只好临死拉垫背的,我黄某人从来没有杀过人,现在要开杀戒了,那个反对我,我杀他全家。”

  汪太太颜色大变,好久才缓和过脸色来,又问:“他还说些甚么?”

  “只叫我把话带给你。”

  “有没有定出限期甚么的?”

  “没有。”

  “好!我晓得了。”汪太太说:“你传我的话,发帖子请几位总商来吃鲥鱼。”

  鲥鱼四月里上市,吃鲥鱼在江南官场及两淮缙绅是一年行事历中的一件大事,每年的第一尾鲥鱼,既非捆来,亦非钓得,而是由练习龙舟竞渡的健儿,在金山寺前的江面,驾着小船,迎向丈许高的浪头,直冲进去,用手在浪中捉到。这尾鲥鱼,用名为“草上飞”的快艇,送到江宁,在前明进献镇守太监;在清朝便是两江总督,照例开赏二十四两银子。

  鲥鱼的吃法,都是用清蒸,扬州盐商格外讲究,由厨子派下手挑一副行灶出门,自己用净布裹着厨刀后随,一起到浔江边,选购一条好鲥鱼,趁刚出水而未死时,剖肚挖鳃不去鳞,清除脏腑,净布抹干,然后用网油包好,加两片上好火腿,取其香味,随即上行灶去蒸,等将行灶挑回家,直到筵前,方将鲥鱼起锅上桌,据说清腴鲜嫩,无与伦比。

  除了自享以外,盐商在鲥鱼当令的季节,都会轮流作东宴客,但汪太太从长斋以后,就没有请过,如今忽然破例,都意料到其中必有深意,非到不可。果然,宴罢邀入花园假山上一座亭子中喝茶时,汪太太将小顾被绑架,为黄玉林带回来的话,向大家作了宣布。

  汪太太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黄玉林是亡命之徒,又不是本地人,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胆子小,我决定具名保他;各位的意思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会强人所难,自己斟酌。不过,不管具不具名,我请大家不要张扬,怕官府晓得了,说我们不是出于本心,切结上的话靠不住,以至于对黄玉林不但没有好处,说不定下手还会加快。这一来黄玉林跟大家结的怨就更深了。”

  联名切结的稿子,亦是由汪太太预备的,由于她自己首先列了名,所有的盐商,凡是提得起名头的,无不跟进。

  经蒋攸铦、陶澍二人会衔奏报后,黄玉林总算如愿以偿,除了伍步云等八人派在缉私营当差外,黄玉林依照原来的约定,移居江宁,租起一所大房子,养了好些江湖中人,但引导缉私却没有甚么成绩,除了他的一个仇家贺三虎,经他借刀杀人,缉获正法以外,几乎没有抓到甚么人。

  不过,他亦有一番说词,说是由于他的投诚,别的大小盐枭,纷纷改邪归正,所以没有甚么人好抓。但官引滞销如故,足见走私之风,仍然猖獗。蒋攸铦颇引此为忧,陶澍比较看得开,认为根本之计,在于改革盐法,这种治标的办法,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原在意料之中。

  黄玉林在江宁的日子,亦不大好过,因为官府的“狗腿子”太多,经常大摇大摆,到黄玉林那里狐假虎威,找个题目,盘问骚扰,大吃大喝以外,还要伸手摸几文,甚至要他指点走私的门路,也想在浑水中摸鱼。

  黄玉林遇到此辈,唯有低声下气、好言敷衍,因为稍不如意,这些“狗腿子”拿他羞辱一顿,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

  然而忍受总有个限度,黄玉林窝囊气受得多了,颇有悔不当初之叹。这样又忍了些日子,终于作了一个决定,写好一封信给伍步云,怕有人占了老虎颈这个码头,以致进退无路,所以千万要守住“老营”。

  不想事机不密,这封信尚未发出,便落到了陶澍的亲军手中,他跟蒋攸铦密商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黄玉林逮捕下狱;黄玉林倒也是一条汉子,审问时并不抵赖,但望留他一条命,以便羁糜手下。这就表示,如果处以死刑,说不定他的手下会劫狱、劫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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