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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已自储秀宫暂时移居乾清宫西,在康熙朝作为皇帝小书房的弘德殿,以便于早晚在几筵前上祭。皇帝差不多每天都去请安,时间总在晚膳以后,其时“内廷行走”人员均已退出,宫门下钥;是宫中一天最清闲的时刻,母子得以从容长谈。太后常问:接见了哪些人?处理政务有何不顺手之处?嗣皇帝怕上烦慈忧,即令有不顺手之处,亦总是隐去不言。但有一回嗣皇帝说了老实话。

  “儿子最近心里发闷,常常在想,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负阿玛的付托;怎么样才能为百姓造福?真是国事如麻,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想找个人问问,也不知道该找谁才好?”

  太后想了一会问道:“你是说,没有一个人教你,该怎么样当皇上?”

  她很准确地体会到了皇帝内心的难局;不能不清清楚楚地答一声:“正是。”

  “这就是你最吃亏的地方。当皇帝要老早就学,康熙年间,凡是自己觉得将来也许能接位的阿哥,都是请了有学问、有本事的能人,供养在府里,虚心请教。”太后略想一想又往下说:“乾隆爷是雍正爷私底下亲自教导,加以庄亲王跟乾隆爷名为叔侄,其实跟亲哥儿俩似地,无话不谈,没有甚么忌讳,所以乾隆爷即位以后,有甚么为难的事,常跟他商量。至于你阿玛,是得师傅的力,尤其是朱师傅,”说到这里,太后突然问道:“为了朱师傅,和珅在太上皇面前暗算你阿玛,这段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儿子听说过,朱师傅当时——”

  “朱师傅”指朱珪,字石君,乾隆十三年成进士时,年方十八。嘉庆元年,内禅礼成,太上皇仍掌大政,有诏命粤督朱珪来京,行将入阁拜相。朱珪于乾隆四十年以侍讲学士值上书房时,是嘉庆皇帝的师傅,五年相处,师弟的感情极好;所以嘉庆皇帝传此喜信,打算做首诗贺贺师傅,不道诗犹未成,诗稿已落入和珅手中,他到太上皇面前进谗,说嗣皇帝向师傅卖交情。自雍正以来,皇子结交大臣,悬为厉禁,太上皇晚年多疑,怕自己会成为唐明皇、宋高宗,所以听信了谗言,便问同时进见的军机大臣董诰:此事该当何罪?太上皇要治嗣皇帝的罪,那不是千古奇闻?董诰磕个头答奏:“圣主无过言。”太上皇沉默了好久,终于想明白,自己失言了,若非董诰及时提醒,几乎铸成大错,便点点头说:“你真是大臣,将来为我好好辅导嗣皇帝。”

  “大致不错,是这么回事。”太后又说:“你阿玛当时跟我说:‘和珅罪大恶极,最不能宽恕的,就是离间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后来宣布和珅的罪状,第一款大罪,就是太上皇册立太子,和珅马上递如意贺喜,是‘泄漏机密以为拥戴功’,就有人说,这也成了罪状,好像有人来报喜,不但不赏,反而将人家打了一顿一样,未免不近人情。殊不知你阿玛有意拿这件事列为第一款大罪,是明明白白表示,不承认和珅有甚么拥戴之功。”

  皇帝恍然大悟,先皇对董诰之恩礼不衰;朱珪之殁而谥“文正”,都是这一重公案的渊源。叙往思今,不由得感慨地说:“儿子就是少这么一位好师傅。”

  “你的师傅是谁?”

  “儿子有两位师傅,一位姓万,一位姓秦。”

  “你阿玛五十万寿那一年,处分了一位师傅,好像也姓万,江西人,是他不是?”

  “就是他,万师傅名叫万乘风,江西人。”

  “你阿玛不喜这位万师傅,说他好虚荣,不务实际;他的受处分,也是求荣反辱。”

  皇帝默然,因为在批评他的老师的是太后,不敢辩护,也不便附和。不过心里承认“好虚荣、不务实际”是对万乘风很中肯的批评;原来乾隆四十六年,翰林出身的万乘风,曾经三值上书房,总觉得能在内廷行走,是件很值得夸耀的事,嘉庆十四年皇帝五旬万寿,以礼部侍郎提督江苏学政的万乘风,竟奏请开缺,以便回京祝嘏,奉旨严行申饬,并交部严议,斥责他不谙体制,这就是太后所说的“求荣反辱”。

  “万师傅如今干甚么?”

  “去世好几年了。”

  “那,”太后问说:“还有一位呢?”

  “还有一位秦师傅秦承业,养病回江宁原籍了。”

  “你应该叫他赶紧回京。当了皇上,有时候面子拘着,好些话不便出口;上书房的师傅是从小问惯的,就无所谓了。”太后又说:“有个人在旁边,凡事商量着办,总比没有人可以谈来得好。”

  “是,是。”皇帝欣然接纳。

  于是第二天便有上谕,召秦承业来京。另有一道“眷怀旧学”的上谕:万乘风晋赠礼部尚书衔。追谥文恪。不过眼前谁是可以“凡事商量着办”的人呢?

  算算只有一个禧恩,他在嘉庆六年补了乾清门侍卫,曾教皇子们骑射,名为“谙达”:这个满洲称呼的涵义,彷佛北方大户人家的“护院”或老家人,身分虽不相侔,关系却很亲密,皇子跟他说话,比较没有顾忌。

  师傅与谙达供职,都在上书房,所不同的是,师傅的座位在室内,谙达只能在廊上休息;皇子经过面前,师傅安坐不动,谙达便得站起来,这不仅由于责任不相等,亦因知识高下有差异,因此,皇子们对两者说话的语气不同,对师傅是“问难”,老老实实发问;对谙达常用假设或谈论旁人的语气,譬如犯了一个让皇帝知道了,会遭受申斥的过错,如果求助于师傅,他不但会细心指点,而且决不会在旁人面前多一句嘴;谙达则难免口舌不谨,以致惹出是非。

  如今身分虽已不同,在私底下嗣君对禧恩的称呼未改,说话的语气亦仍如旧,“谙达,我倒问你,”他很从容地,彷佛无事闲谈,“譬如有一天你袭了爵,你的族人跟属下,不怎么怕你,凡事表面遵从,其实依然故我,那时你怎么办?”

  禧恩一楞,何以突如其来地谈到袭爵?细想一想才明白,皇帝是“夫子自道”,便大胆地也用“譬如”来作答:“要用严厉的手段,譬如像当皇上杀大臣立威那样,杀鸡就能骇猴。”

  “杀大臣立威”这句成语,皇帝在书上看过,当时并没有甚么感觉;现在从禧恩口中听到,不由得在心头一震,连带也引起好些感想,原来书本上也有许多做皇帝的诀窍,只是自己不留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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