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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你跟他怎么说的?”

  这话让人难以回答,“他坐了好久的工夫,我说的话很多,一时也讲不清。”刘凤诰问:“你指的是哪件事?”

  “是这样的,我从头说起吧。”卢荫文说:“今天中午皇上派曹中堂、协办伯中堂,英、黄两尚书,一共四名大员,到军机处传旨,说大行遗诏,末尾有高宗纯皇帝降生于热河,避暑山庄,这话从何而来?命恭拟遗诏的军机大臣,明白回奏。当时在值——”

  当时在值的军机大臣两满两汉,领班东阁大学士托津不通汉文;左都御史文孚对制诰文字亦不大在行,所以由戴均元与卢荫溥斟酌定稿。当时由戴均元陈明,大行皇帝御制诗初集第六卷、第十四卷、庆贺万万寿节诗注,恭载高宗纯皇帝于辛卯岁诞生于山庄都福之庭。语有所本,请曹振镛代为回奏。

  “当时曹中堂表示,代奏是一定的,不过只怕皇上未必以为是,乾隆实录中记的是降生雍和宫。家兄回答说:实录庋藏大内,臣下无由得见。曹中堂说:这倒也是实话,不过皇上手里,只怕还有别的证据。大家都不知道所谓‘别的证据’是甚么?后来打听到,遗诏有疑问是曹中堂的密奏;又打听到曹中堂曾经降尊纡贵来看过老兄作长谈。乾隆实录是你一手料理,所以家兄叫我来请教,皇上手里的‘别有证据’,或许你老兄清楚,务必请你指点。”

  “你们的意思是,高宗诞生地点的疑问,皇上也是听了曹中堂说了才知道的?”

  “那还用说吗?明摆着的事。”

  “真的如此,那是曹中堂卖关子不说。”刘凤诰说道:“皇上手里的证据。曹中堂不但知道,而且根本就是他告诉皇上的。”

  “喔,那是个甚么证据?”

  “《乐善堂全集》中,有三处地方提到,降生之地为雍和宫。”

  “啊——”卢荫文猛拍双掌,矍然而起,“那就怪不得了!”略停一下又说:“《乐善堂全集》,收诗两万多首——”

  “不!”刘凤诰纠正他说:“四万一千八百首。”

  “你看看!谁读过《乐善堂全集》?大行皇帝以孝着闻,亦未必曾全读高宗的诗。”

  “这,”刘凤诰问道:“从何见得?”

  “如果大行皇帝完全读过,一定会记得高宗降生在雍和宫,诗注有误,他怎么会不指出来?”

  “言之有理!”刘凤诰深深点头:“我相信完全读过乐善堂诗的,只有两个人,都是我们江西老表。”

  “喔,足下以外,还有一位是谁?”

  “先师彭文勤公。”

  刘凤诰指的是彭元瑞:“对了,彭文勤曾集御制诗为《万寿衢歌》,共有三百首之多,自然要翻遍全集。”卢荫文将话题拉了回来:“既然高宗御制诗很少人读,则不知高宗自言降生雍和宫,似乎不足为罪。”

  “可是,军机大臣,又是翰林出身,能说没有读过已经颁行四海的《乐善堂集》吗?”

  卢荫文不作声,好半晌叹口气说:“这个哑巴亏,看来是吃定了。事情恐怕还不小,不然不必由四员大臣来传旨。”

  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全班军机大臣都受了降级的处分,托津、戴均元并以年老退出军机,撤消恭理丧仪的差使。

  这是刘凤诰的老仆去听来的消息,到了下午,卢荫文来了,带来两道上谕的抄本,说军机大臣覆奏,“实录未经恭阅,不能深悉”,“尚属有词”,但“皇祖御制诗集,久经颁行天下,不得诿为未读。”关于仁宗御制诗注,亦有解释,说“皇考诗内语意,系泛言山庄为都福之庭,并无诞降山庄之句。当日拟注臣工,误会诗意。”

  看到这里,刘凤诰不以为然地说:“煌煌上谕,岂可如此强词夺理?”

  “是啊!我听说皇上对这一层亦颇迟疑,认为难以推翻诗注。曹中堂说:只要皇上这么说,谁敢持异议?又说:实录的说法,跟诗注不同,先帝对实录的说法,未作纠正,即无异对诗注作了纠正。皇上听他这么解释,才认可的。”

  “这真是诡辩!曹中堂如果掌权,我看士林风气要大变了。”

  “已经掌权了!”卢荫文说:“你看另一道上谕。”

  另一道上谕是派曹振镛、吏部尚书英和、礼部尚书黄钺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英和曾值军机,曹振镛及以文学受知于仁宗的黄钺都是初值军机。

  “曹中堂六十多了,是归田的年纪,第一次入军机,亦是新闻。”

  “而且,”卢荫文接着说:“初入军机,便当领班,是别人替他‘打帘子’,更是新闻。”

  原来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不特要才具过人,且要年富力强,才能胜任繁剧,所以初入军机每每是刚入中年的三、四品京堂,称为“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每天军机全班进见,新进都是跟在末尾,但进出殿廷时,却须抢在里头去打帘子,等大家都通过后,再跟在末尾,所以俗称“打帘子”军机。曹振镛在内阁是首辅,入军机便是带头的领班;虽为新进,并无打帘之劳。

  正在谈着,会馆的长班送进一封信来,封套下方只写“内详”二字,抽出信笺来看才知道是曹振镛送来的,客套数语以后,即入正题,说嘉庆实录已派托津为“监修总裁官”,戴均元、伯麟、英和、汪廷珍等四人为总裁,他竟不预其事,以致“有心延揽,无由进言”,好在“贵同年”亦在总裁之列,想来一定会“借重”云云。

  “来人走了没有?”刘凤诰问长班。

  “走了。”

  “说甚么没有?”

  “没有。”长班答说:“我问他要不要等回答?他说不必;只要刘老爷看到就好了。”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刘凤诰又说:“如果这人再送信来,你带他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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