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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有个兼营盐业的藩司衙门书办,姓徐,独子徐步鏊勤奋好学,是个秀才,刘凤诰莅任后,举行岁试,将徐步鏊取在前列,补了“廪生”。俗称秀才的生员,有好几种,廪生有名额的限制,一补上了,往往终身衣食无忧,因为“童生”考秀才,照例须廪生作保,称为“廪保”,保证应试的童生,并未冒籍、顶替、捏造姓名等情弊,以及身家清白;做一个保照例要收谢礼,积少成多,数目可观。

  徐步鏊家道厚实,不在乎廪保的收益,所以参加了嘉庆十三年恩科的乡试,而且志在必中;听说监临是由学政刘凤诰代办,认为有机可乘,便托一个江西籍的“盐库大使”严廷燮去见刘凤诰关说。严廷燮表示,徐步鏊目前有病,乡试考三场,恐怕支持不下来;他的业师叫沈晋,今年亦应乡试,如果能与沈晋“联号”,谊属师生,即可获得照应,徐步鏊中了以后,一定会“报恩”。

  其实,徐步鏊已先“报恩”——行过贿了,贿款是由刘凤诰的仆人所收,刘凤诰是否知情,不得而知,但历来科场弊案,类此情形,一笔帐都记在考官头上;因为考官受贿,不会亲自收受贿款,都是由幕友或仆人经手之故。

  只要受了贿,便是法无可逭的犯罪;就算不受贿,刘凤诰的过失也不轻,因为就士子舞弊来说,最稳当的办法,自然是向考官花钱“买关节”;其次就是“枪替”,这也有好几种方式,一种是“外应里合”,预先请好时文高手,在外待命,题目一下来,立即传出场外,做好文章再传进来,照样腾正,当然,这得预先买通场中好些执事,掩护接应,尤其是管号舍的“号军”。

  一种是冒名顶替,干脆请枪手代为入闱,卷子上填的是自己的姓名年籍,枪手中了,就是自己中了,但这个办法,难期周密,形迹稍涉疑问,就会败露,而且牵连必然甚广。再有一种是与枪手同时入闱,但号舍不同,关防严密,枪手做好了文章,要传递给士子,极其困难,因此,若能与枪手联号,一切困难窒碍,就迎刃而解了。

  这需要经过周密的布置,也就是需要打通重重关节。首先是卷号,向例每一场的前一天,由监临召集“受卷”、“弥封”、“誊录”、“对读”四所官员,分手戳印号舍字号,于卷面及号簿同时印用,号舍用千字文编序列,每一列十余号,即十余间,如“地五”即地字号第五间,号戳预先抖乱,随检随印,不准阅看,以防作弊,所以要印成联号的两卷,非预先安排不可。其次是领卷,每场当天寅时起开始点名,大门分中、左、右三门,监临点中路,提调、监试点左右两门,点进后随即领卷,卷子迭置,并不按次序排列,自上而下,拿到那一卷,就是那一卷,所以某一士子某一场会是某一号,谁也无法预知,既然如此,联号的两卷就必须预先迭放在一起,而且士子与枪手,应该按照约定的时间,同时受点进场,才能恰好领到联号的卷子,如果联号到了,而人未到,必须耽误;去得早了也不行,发卷者不能从中间特意抽出联号卷子来发。总之,配合稍欠周密,即易偾事。不过有作为闱官之首的监临,作主担待,自然一切都好办了。

  当然,徐步鏊的钱没有少花,“四所”的官员,得了好处的很多。由于事情很顺利,徐步鏊得意忘形,口舌难免不谨,以致流言四起,甚至传说,已预定徐步鏊为解元。

  这些流言很快地传入刘凤诰耳中,心想大事不妙,如果徐步鏊中了,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一经彻查,联号的弊端必将水落石出,幸好内外帘官,包括房考在内,都是由监临自全省正途出身的州县官中挑选到省,再经考试,视成绩分别派差,所以要采取弥补的措施,并不困难。他从“内收掌”处查到那两本联号卷子的下落;紧接着向分到联号卷的房考查问,也亏得尚未“呈荐”,得以搁了下来——主考是由房考“荐卷”,经覆阅后定去取;房考不荐,主考根本看不到试卷。

  真相既明,三钦差密商覆奏的办法,决定隐去已经受贿这一节,其余照实直陈,结论是“刘凤诰未经得受财物,无赃可计,照例拟流,请发伊犁。”也就是充军到新疆伊犁。得旨:“刘凤诰学问尚优,仰蒙皇考高宗纯皇帝特加赏拔,迨朕亲政后,由学士用至侍郎;又因恭修皇考实录,锡以宫衔,屡畀衡文之任,疆荷恩施,极为优渥,当如何洁己奉公、勉图报效,乃伊竟敢于科场大典,有心舞弊,试思监临大员,原藉以弹压纠察,今转听受人情,印用联号,若徐步鏊万一侥幸,自思当得何罪?昧良辜恩,莫此为甚,托津等照例拟流,请发伊犁,尚觉稍轻,刘凤诰着革职拿问,交刑部严审具奏。”

  刑部以原拟之罪,请比照“官吏未按财物枉法、杖一百、流三千里律”,加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由“流三千里”改为“充军边远”,业已加重;再加便成死罪,而大清律有“加罪不入于死”的明文规定,所以请仍照原拟。皇帝平时颇留意律例,“加罪不入于死”的规定,自然知道;在交刑部严审时,对如何加重,其实已胸有成竹,但为了彰明法治,不能不有“交部”这一道手续;在刑部覆奏后朱批:“伊犁路途虽远,而地方近成繁庶,转得在彼安处,着改发黑龙江效力赎罪。”此外阮元革职,但另赏编修职衔,从头做起;提调、监试“于监临舞弊,不能觉察举发”,分别降二级调职;祸首徐步鏊、严廷燮亦发边远充军。

  刘凤诰起解到黑龙江以后,颇受黑龙江将军的礼遇;嘉庆十八年,刘凤诰为将军代撰元旦贺表,皇帝一看就知道了,对左右说道:“这是刘凤诰的手笔,文章比从前更好了,莫非穷而后工?”以此一念,将刘凤诰赦回家乡;嘉庆廿三年又赏给编修,命来京供职。但在翰林院,连掌院学士都是后辈,他又何能跟比他年轻二、三十岁的编修、检讨在文字上作竞争?同时,掌院也不敢派他的差,自然也不必上衙门,带着一个老仆,住在宣武门外江西会馆,交游极稀,益觉无聊,不断在作告病回乡的打算。

  不道冷镬中爆出热栗子,这天突然听说“曹中堂来拜”,身在室中,加以衣冠未具,不知如何接待?倒是他的老仆有主意,出面替他挡驾,说“家主人访友去了,一回来,立即到曹中堂府上请安。”随后,刘凤诰便换了公服去回拜曹振镛,谈起来才知道是为开实录馆的事,向他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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