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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改口称皇上了。”太后立即加以纠正。

  “是。皇上见了奴才,也许会问:皇太后说了些甚么?奴才该如何覆奏?”

  太后想了一下答说:“你就说,但愿他作个守成之主。”

  “还有别的训诲没有?”

  “就这一句话。”

  * * *

  在奉到懿旨以后,大行皇帝入殓以前,嗣皇帝便颁发了几道“亲亲”的诏旨,其中一道是将惇郡主绵恺晋封为惇亲王;如妃所出的五阿哥绵愉封为惠郡王。和世泰亦沾了太后的光,赏给都统衔,并在“紫禁城骑马”;禧恩则因拥戴之功,特旨在御前大臣上“学习行走”,俨然朝廷重臣了。

  八月初一大殓礼成,但梓宫未能立即启运入京,因为梓宫用“大轝”,京城的“杠房”称之为“十字杠”;前后左右四角,每角用三十二人,共须一百二十八人肩承,道路尤其是桥梁,非宽平坚实不可,直隶总督方受畴,动用顺天府所属京东各州县民夫十一万人,昼夜赶工,方于八月十二启程,整整十天工夫,梓宫终于得以奉安在天子正寝的乾清宫。

  八月廿七,举行登基大典,颁发恩诏,改元道光。嗣皇帝以位于乾清宫左前方的上书房为“倚庐”,用一领铺在厚毡条上的细蔑席,席地而卧,用的是瓷枕头,表示父母之丧“寝苫枕块”。

  太后已自储秀宫暂时移居乾清宫西,在康熙朝作为皇帝小书房的弘德殿,以便于早晚在几筵前上祭。皇帝差不多每天都去请安,时间总在晚膳以后,其时“内廷行走”人员均已退出,宫门下钥;是宫中一天最清闲的时刻,母子得以从容长谈。太后常问:接见了哪些人?处理政务有何不顺手之处?嗣皇帝怕上烦慈忧,即令有不顺手之处,亦总是隐去不言。但有一回嗣皇帝说了老实话。

  “儿子最近心里发闷,常常在想,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负阿玛的付托;怎么样才能为百姓造福?真是国事如麻,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想找个人问问,也不知道该找谁才好?”

  太后想了一会问道:“你是说,没有一个人教你,该怎么样当皇上?”

  她很准确地体会到了皇帝内心的难局;不能不清清楚楚地答一声:“正是。”

  “这就是你最吃亏的地方。当皇帝要老早就学,康熙年间,凡是自己觉得将来也许能接位的阿哥,都是请了有学问、有本事的能人,供养在府里,虚心请教。”太后略想一想又往下说:“乾隆爷是雍正爷私底下亲自教导,加以庄亲王跟乾隆爷名为叔侄,其实跟亲哥儿俩似地,无话不谈,没有甚么忌讳,所以乾隆爷即位以后,有甚么为难的事,常跟他商量。至于你阿玛,是得师傅的力,尤其是朱师傅,”说到这里,太后突然问道:“为了朱师傅,和珅在太上皇面前暗算你阿玛,这段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儿子听说过,朱师傅当时——”

  “朱师傅”指朱珪,字石君,乾隆十三年成进士时,年方十八。嘉庆元年,内禅礼成,太上皇仍掌大政,有诏命粤督朱珪来京,行将入阁拜相。朱珪于乾隆四十年以侍讲学士值上书房时,是嘉庆皇帝的师傅,五年相处,师弟的感情极好;所以嘉庆皇帝传此喜信,打算做首诗贺贺师傅,不道诗犹未成,诗稿已落入和珅手中,他到太上皇面前进谗,说嗣皇帝向师傅卖交情。自雍正以来,皇子结交大臣,悬为厉禁,太上皇晚年多疑,怕自己会成为唐明皇、宋高宗,所以听信了谗言,便问同时进见的军机大臣董诰:此事该当何罪?太上皇要治嗣皇帝的罪,那不是千古奇闻?董诰磕个头答奏:“圣主无过言。”太上皇沉默了好久,终于想明白,自己失言了,若非董诰及时提醒,几乎铸成大错,便点点头说:“你真是大臣,将来为我好好辅导嗣皇帝。”

  “大致不错,是这么回事。”太后又说:“你阿玛当时跟我说:‘和珅罪大恶极,最不能宽恕的,就是离间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后来宣布和珅的罪状,第一款大罪,就是太上皇册立太子,和珅马上递如意贺喜,是‘泄漏机密以为拥戴功’,就有人说,这也成了罪状,好像有人来报喜,不但不赏,反而将人家打了一顿一样,未免不近人情。殊不知你阿玛有意拿这件事列为第一款大罪,是明明白白表示,不承认和珅有甚么拥戴之功。”

  皇帝恍然大悟,先皇对董诰之恩礼不衰;朱珪之殁而谥“文正”,都是这一重公案的渊源。叙往思今,不由得感慨地说:“儿子就是少这么一位好师傅。”

  “你的师傅是谁?”

  “儿子有两位师傅,一位姓万,一位姓秦。”

  “你阿玛五十万寿那一年,处分了一位师傅,好像也姓万,江西人,是他不是?”

  “就是他,万师傅名叫万乘风,江西人。”

  “你阿玛不喜这位万师傅,说他好虚荣,不务实际;他的受处分,也是求荣反辱。”

  皇帝默然,因为在批评他的老师的是太后,不敢辩护,也不便附和。不过心里承认“好虚荣、不务实际”是对万乘风很中肯的批评;原来乾隆四十六年,翰林出身的万乘风,曾经三值上书房,总觉得能在内廷行走,是件很值得夸耀的事,嘉庆十四年皇帝五旬万寿,以礼部侍郎提督江苏学政的万乘风,竟奏请开缺,以便回京祝嘏,奉旨严行申饬,并交部严议,斥责他不谙体制,这就是太后所说的“求荣反辱”。

  “万师傅如今干甚么?”

  “去世好几年了。”

  “那,”太后问说:“还有一位呢?”

  “还有一位秦师傅秦承业,养病回江宁原籍了。”

  “你应该叫他赶紧回京。当了皇上,有时候面子拘着,好些话不便出口;上书房的师傅是从小问惯的,就无所谓了。”太后又说:“有个人在旁边,凡事商量着办,总比没有人可以谈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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