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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三二九的影响在迅速扩大,先是革命同志林冠慈、陈敬岳,在广州双门底伏击李准,博浪一击,李准的卫士,死伤二十多人,而他本人竟逃过制裁,仅仅伤腰。林冠慈当场殉难,陈敬岳亦被捕遇害。

  接着是四川保路风潮,愈演愈烈——声名狼籍的大污吏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在亲贵光绪皇帝的联襟、度支部尚上镇国公载泽的支持之下,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以想当湖广总督而未能遂愿的端方为川汉铁路督办,向各国银行借款修建;而且不肯退还四川的民股。成都耆老及川路股东会一再请求收回成命;而朝中的态度极其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因而四川各府县,群情愤激,纷纷成立保路同志会,以与朝中抗争。这样由五月下旬酝酿到七月初,保路同志会演变为民众大会,在革命热潮鼓荡之下,出现了罢市、罢课、不纳粮税杂捐等有力行动,四川总督赵尔丰逮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科以“煽乱”的罪名;成都商人在总督衙门前面,顶香环跪,痛哭请愿,而毫无心肝的营务处总办田澄葵,竟承命开枪屠杀,死了三十二个人。看看民气愈益激昂,田澄葵居然下命以大炮轰击;成都知府干宗潼大哭,抱住炮口,愿意首当其冲,一死以谢百姓。才算阻止了更大悲剧的出现。但是赵尔丰毫无悔过之心,依然采行高压手段;各县百姓为清军屠杀之事,日有所闻。

  此一令人悲愤莫名的消息,随着滚滚长江,东流而下,传到湖北——两大革命机关;共进会与文学社,在谭人凤协调之下,原已携手合作,按照同盟会章程,重新组织,成立了中部同盟的湖北分会;此时自然会有所行动,决定成立总指挥部,公推蒋翊武为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预备大举起义。

  然而这些情形,陈英士却并不知道;自谭人凤溯江西上,他亦匆匆离开了上海,远赴浙东——宁波府与台州府的渔民,在象山港附近的衢山,积怨发生械斗,死伤数十人之多,冤冤相报,寻仇不已。两方渔民中,都有会党在内;陈英士受托去排解,冒着溽暑,赶到衢山,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苦劝双方袪除私怨,相忍为国。一场不解之仇,终于在他的感化之下而消解;可是陈英士已是舌敝唇焦,而且耽误了好些功夫。等赶回上海,武昌起义的计划,已有弦满欲发之势了。

  ***

  武昌起义是在八月十九晚上七点半钟。第八镇工程营首义,推举队官吴兆麟为总指挥;联络二十九标、二十一混成协辎重营、炮队及陆军测绘学堂,攻占楚望台;进扑总督衙门。两广总督瑞澄逃上楚豫兵舰;第八镇统制,外号“丫姓爷”的张彪逃到汉口。秉性忠厚而庸懦,素得人缘的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被强举为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

  接着,汉阳、汉口光复。不足三天的功夫,革命军控制了整个武汉三镇;捷报电传,四海震动。满清亲贵召开内阁特别会议,派陆军大臣荫昌统陆军两镇;海军提督萨镇冰领舰队;长江水师提督程元和统带水师,驰援武汉。同时决定起用袁世凯,希望利用他的北洋军队,来挽救爱新觉罗皇朝日暮崦嵫的命运。

  消息传到大雪弥漫的北海道,已在八月底。一向冷静沉着的蒋先生,原来打算等见习期满才回国的;这时很准确地判断,是自己该起而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他纠集同志,请假四十八小时,先作短暂的东京之行。此行一面筹集回国的旅费;一面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从日本记者的电讯及私人得自国内的信息中获知,革命进展的形势虽速,而所遭遇的阻力亦大。民军自武昌分兵渡江,猛扑大智门车站,张彪的残部,望风而逃;如今是在刘家庙对峙之中。汉口领事团由于法国领事罗氏为逸仙先生旧交,一向同情中国的革命,所以此时力排众议,承认民军为交战团体,布告严守中立;但是荫昌已由孝感增援汉口,同时袁世凯受命节制长江一带的水陆各军,他在小站所练的军队,战斗力不可轻视。如果各省响应得不够快、不够多,能让清军全力对付武汉的民军,则一时胜负之数,尚在未定之天。

  了解到此,愈觉得有急速回国的必要——他跟陈英士是有约定的,长江下游有事,当排除万难相助;而此时的陈英士,一定在策动长江下游的起义。照战略来看,非首尾相击,不能陷清军于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窘境;所以首义虽在武昌,而成败的关键,系于东南半壁能不能独立?

  ***

  一回北海道,蒋先生立刻向高田联队长飞松及师团长长冈外史,提出退伍的请求。

  “师团长阁下,”红光满面的蒋先生,侃然陈告:“为了不负平生之志,亦不负来学军事的初心,我必须请求阁下,准我们退伍。多承教诲,铭感不尽;可以请阁下放心的是,我一定不负师教。”

  “故国风云紧急;我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长冈外史问道:“回国的川资,是不是有了着落?”

  “已经筹集到几百圆,够用了。”

  “很好!今晚为你饯别。”

  傍晚会餐时,长冈外史宣布了蒋先生和他的两位同志,将回国参加革命的消息。他引用中国“学以致用”的成语,满怀信心地表示,蒋先生一定会善用所学,作出极有价值的贡献。

  “我们为蒋君一行饯别。军人不饮酒。”长冈外史举起餐桌上的清水说:“请以水杯代替。”水杯为日本武士道誓不生还的辞别杯!

  说着,他首先饮了一口;随即将水杯递给了飞松联队长,依次相传递,最后到了蒋先生手中。

  “阁下!蒙厚赐了!”他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

  由于日本西园寺内阁唯恐革命武力损害了日本在华的权益,特别是顾虑大冶铁矿的安全,所以已派遣军舰赶到长江下游,监视民军的行动。由这一基本立场的衍化,日本政府对于中国革命党,是持防范抑制的态度;因而蒋先生一行,不能不避东京警察的耳目,改换和服悄悄上了长崎丸,临行以前,将军服、军刀用邮包寄回高田联队,以保持他们始终清白的纪录。

  船到上海,正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蒋先生听从陈英士在信上告诉过他,每天下午总在粤华西菜馆会见同志,接洽事务;所以一下了船,雇辆人力车,径投四马路、山东路转角的粤华西菜馆。

  一上了楼,不用向侍者问讯,就知道陈英士在何处?因为有个房间,人头济济,入眼就能判断;走近一看,果不其然,鼻架金丝眼镜,形容瘦削而精神弥满的陈英士正在跟一些着短打的朋友,低声交谈。他旁边坐着一个身穿团花贡缎夹袍、直贡呢马褂,面团团富家翁的中年人;蒋先生从照片上见过此人,是上海制造局的提调李平书。

  一见蒋先生,陈英士眼中闪耀出无限欣喜的光芒,赶紧起身迎了上来,握着他的手说:“介石!你来得正好!我想你也该来了。是不是刚下船?”

  “下船就来看大哥。”

  “那一定还没有吃饭。”陈英士招呼侍者为他备膳;然后说道:“我有许多话跟你谈。等我先料理一下,回头长谈,恐怕马上要请你到杭州去一趟。”

  正在谈着,黄膺白走了进来。于是由他陪伴蒋先生,细谈革命的情势——武昌起义的民军,已遭遇到极严重的障碍。八月十九之事,造成了袁世凯的机会;他在受命为湖广总督后,惺惺作态,托词宿疾未愈,不肯就任。其实是趁火打劫,要向清朝勒索,经过他在北京的亲信徐世昌、杨士琦等人的奔走;庆王奕劻的斡旋,开出三个条件: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宽容武昌事变人员,解除党禁!总揽兵权,宽予军费。前二个条件是为了软化革命党,平抑民心;最后一个条件,才是他的本心所在。

  满清亲贵自然接受了他的要挟。于是“北洋三杰龙虎狗”,都张牙舞爪地为袁世凯作了前驱,一“龙”王士珍以副都统襄办湖北军务,经理由度支部拨款四百万两,招募一万二千五百人所成立的湖北巡防军;一“虎”段祺瑞、一“狗”冯国璋,分别统军开拔到前线。同时由江宁拨大炮三十六门;奉天直隶拨快枪一万三千枝、大炮五十四门,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败武汉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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