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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他不会!”谭钟麟不断摇头:“我听好些人谈过,他不过是一个狂士而已,那里敢造反!”

  李家焯明知事态可疑,但“大帅”的口气如此,他不敢争。退出督署,加强戒备;日夜派兵巡逻,稍遇形迹可疑的良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带到队上先扣押起来再说。

  这一下搞得风声鹤唳,广州城里先让官兵吓得惶惶不安;其中有个人沉不住气了。

  这个人名叫朱湘,字瓞生,是朱淇的胞兄;在西关清平局当书记。清平局是办理地方团练的机关,所以朱湘也知道官方督署捉拿“乱党”的措施,深怕朱淇替他全家带来灭门之祸,决定去自首。

  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好些时候。所以迟迟未行动,是下不了“大义灭亲”的辣手——如果以他的名义去自首,在他固可以得到“花红”奖赏,甚至为总督“特保”授官,但朱淇则必定被捕处死。

  他也曾想到,劝说朱淇自己投案,说明经过;但看他弟弟与对兴中会非常热心,深怕劝说无效,变成打草惊蛇。这样左思右想着,看情势越来越紧迫,一急急出一个主意。

  他派了一名能说会道的亲信团勇,去见李家焯,说是受了朱淇的委托,特来告密:朱淇的潜身“乱党”,是要探听其中的机密。为了“乱党”的耳目众多,他不便亲自出面。当然,他说到“乱党”的首领是孙逸仙。

  “果然是他!”李家焯又惊又喜,答应一定将朱淇的“深明大义”,禀报总督。

  善言遣走来人,李家焯随即上督署面陈机密。这一次,谭钟麟是相信了;但孙逸仙是基督教徒,逮捕则深恐引起教士的干涉。做官的人最怕闹“教案”,所以谭钟麟只命李家焯派兵监视,不敢进一步地行动。

  ***

  转眼到九月初九,借着省城扫墓为名的北江、顺德、香山、惠州的义军,都已到达广州,分住在预先租好的“机关”。孙逸仙、陈少白、郑士良、尢列以及各队的首脑人物,则集中在云岗别墅;只等“保安轮”抵达,杨衢云一路的义军一到,将他们随带的胶坭桶劈开,取出内藏的短枪,就可以发难了。

  那知道杨衢云人望不孚,加以私心自用,在香港分配枪枝不当,引起纠纷,不能如期出发。因而在初八夜里,用隐语打了个电报给孙逸仙,说香港的人枪,须在初十夜间下船,要求延迟两天起事。

  电报到达是在初九上午。赤手空拳,有何用处?一盘活棋,至此才发觉,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了。

  于是聚讼纷纭,有的主张接纳杨衢云的要求;有的痛骂杨衢云,乱成一片。孙逸仙一面安抚大众,一面密召少数最亲信的同志,商议对策。

  孙逸仙当机立断,接纳了陈少白的建议。陈少白认为事机多半已经外泄,这么多义军处于清军包围之下,无异俎上之肉,是件极危险的事;不如暂时解散,另图后举。

  作为一个领袖,必须为部下打算,而且在这时最紧要的一着是保全实力,所以孙逸仙听从了陈少白的意见,立即下令解散义军,各回原地。同时发了一个电报给杨衢云:“货不要来,以待后命。”

  ***

  机密终于泄露了,是在香港泄露出去的;督署有一名驻在香港的密探韦宝珊,获知消息,急电广州。谭钟麟大起恐慌,立即飞调驻扎长州的绿营兵一千五百名,回省防卫。同时在初十上午,由李家焯会同南海县县令李征庸,带人包围云岗别墅及咸虾栏等处机关,展开搜查的行动。

  由于风声紧急,同志们都分散在各处秘密机关,因而被捕的只有五个人,一个是陆皓东,一个是程奎光的同族弟兄,亦在水师任职的程耀宸;另外三个是受雇打杂的工人:刘次、梁荣、程怀。

  由于程耀宸的被捕,程奎光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因而由营务处派兵搜捕;程奎光正在闹痔疮,严重得寸步难移。但“谋反大逆”的“要犯”,无论如何非到案不可。总算看在他水师统带的身份上,特准乘用一顶轿子,轿子里放个马桶,程奎光就坐在马桶上面上衙门。

  陆皓东他们五个人是关在南海县监狱,程奎光因为是现任职官,所以解到营务处审问。下轿是步履蹒跚,创口的血随着他的步伐流成一条血路;见者酸鼻,而他自己却不以为意,上得堂去,一句口供都没有,只不绝地大骂:“满奴可杀!”

  “招!”营务处总办道员王存善大声喝道:“不招,看军棍!”

  打军棍还是没有口供,只骂得更凶。血肉横飞地打到六百棍,程奎光死在苛刑之下!

  ***

  陆皓东、程奎光被捕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全城,同志纷纷躲避。孙逸仙避在王煜初老牧师家;王牧师的儿子王宠惠,在香港皇仁书院读书时,常向孙逸仙请益,交情甚厚,便劝他赶快出走。孙逸仙婉言拒绝,大事不成,同志的安危莫卜,他是决不忍心独自逃亡的。

  人在王家,不能露面,他还设法在打听外面的消息,深恐存在圣教书楼的会员名册,为清朝的官吏所搜获,那一来便有数百人家要遭殃。幸好左斗山机警,将会员名册及其他文告都投入井中。但是,意想不到地出现了另一个危机:就在这天黄昏,接到杨衢云的覆电,一共十个字:“接电太迟,货已下船,请接。”所谓“货”,当然是指枪械;交轮运输的货色,早两天就得下船。此刻货在舱中,即将开行,那应该怎么办呢?

  于是孙逸仙去找王煜初,拿杨衢云的电报交了过去,老牧师一看也楞了。

  “泰安轮此刻在香港已经开了,明天一早到省城。码头上自然有官兵等在那里!”孙逸仙面色凝重地说:“要阻止同志在香港不上船,已经办不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明天一早我到码头上去,等泰安轮一到,设法先通个消息上去,让同志们好有隐藏行迹的准备。”

  “这怎么可以?”王煜初骇然:“码头上既然有官兵在等着,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

  “不去又怎么可以?莫非眼看着同志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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