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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广州驻防,起于康熙二十二年,原来只有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的满洲人;三藩之乱平定,平南王尚可喜长子尚之信部下的所谓“天助兵”,共十五个“佐领”改为汉军旗,驻防广州;旗下编制,每一佐领三百人,十五佐领,总计四千五百人,两百年来繁衍为数万之众,超过满洲人甚多。

  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都是旗人;只有明了旗人内部情况的才会知道,满洲人对汉军是歧视的,积怨多年,貌合神离。汉军人数多于满洲,如果因势利导,晓以民族大义,等到汉军一旦觉醒,打倒满洲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就有个汉军旗的朋友,已经恢复用汉名,叫做练达成;为人真有血性,才干亦不错,我跟他谈过,请他阴结党羽,他也答应了。”此外,史坚如很兴奋地说:“东江、西江、北江三路的‘大天二’,我也有联络,现在只要有钱到手,就可以放手办事。”

  “好的!你尽管去找户头——”

  “不!”史坚如自恃兄长怜爱,便得寸进尺地要求,“大哥,我要专心一志去奔走联络;这件事要请你去办。”

  “我办当然也可以。不过,北京闹义和团,人心惶惶,能不能脱手,真不敢说。我总尽心就是。”

  这是实在情形。史古愚日日奔走,托人介绍,大都无意置产;有意置产的,又一时凑不出现款,无济于事。

  可以使得史坚如安慰的是,奔走联络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交游日广,机密日多,需要有个可以相聚议事的机关了。

  但是省城里暗探密布,如果租一处房屋作机关,内无女眷,外有杂客,很快地就会被监视跟踪,大为不妥;因此,生长在珠江对岸河南的练达成出了个主意。

  “不如到沙面去租一艘花舫。”他指着邓荫南说:“就算三伯是金山回来的豪客,临老入花丛;我们天天去陪三伯吃花酒,不就可以避人耳目了吗?”

  史坚如年轻好新奇,首先抚掌称善。于是由练达成以地利人和之便,在沙面上租了一艘花舫;花舫总名紫洞艇,大小共有五种,练达成租的是最大的一种,名为横楼。

  租定的那天,正是中秋前夕,“三伯”邀客赏月;除了史坚如、练达成之外,另有七位同志,大多是教友,但彼此不尽相识,由史坚如一一引见。

  第一位叫吴羲如,是顺德大良人;当过好多年的武职官,所以对军防及新军的情况,极其熟悉,运动军队全要靠他。

  第二位叫李寿卿,籍隶鹤山;虽是商人,确认识好些官军,当了吴羲如的助手。

  第三位叫苏焯南,家住黄埔;其地在广州东南,扼外海要冲,为香港上省轮船所必经。他已经很恳切地答应史坚如,香港有军火运来,如果不能在广州起卸,都归他设法转运。

  第四位是西域宝华大街长老会教堂的牧师,连县籍的毛文敏,跟史坚如的交情很厚,可以借他的地方聚会同志。

  第五位跟练达成一样是汉军旗人,亦已恢复汉名,叫宋少东;目前经商,是由圣教书楼介绍给史坚如相识的。其人慷慨好义,跟史坚如一见如故,成了亲密的同志。

  第六位是宋少东的朋友,名叫刘锦洲,开一家裱画店;文质彬彬而沉默寡言,但有侠气,重然诺,亦是位忠实同志。

  最后一位是练达成的至交,名叫黄守南,管理着城南五仙门福音堂;他跟苏焯南一样,也答应在军火的运输收藏方面帮忙。

  * * *

  酒阑灯炧,明月在天;送客遣妓,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到露台上去坐坐吧!”史坚如提议。

  “好!”邓荫南站起身喊道,“妹崽来领路!”

  船家女儿,卖唱姑娘,都叫妹崽;这个妹崽倒是船家的亲生女儿,名叫阿芳,才十三岁,擎着洋灯,晃荡着一条长及腰际的辫子,笑嘻嘻地来领客上楼。

  花艇的楼叫“寮”,在舱后有梯可登;拾级而上,只见斗室之中,衾帐华美,原是船娘灭烛留髠之处。梯顶有扇向上开的方窗,钻出去豁然开朗;船顶三面围着短栏形成一个极好的露台。

  阿芳年纪虽小,极其能干;很快地陈设好了瓜果月饼,沏来一大壶极酽的普洱茶,为主客四人消酒,然后微笑着下了露台。

  “人静了!”练达成指着鳞次栉比灯火错落的花艇说:“大半已入温柔乡了。”

  “越是人静,声音越送得远。”邓荫南提出警告:“说话小声一点。”

  “是!”大家同声答应,各将小凳子往里拖一拖,团团促膝,开始密谈。

  “营里的同志很多,不过这件事大家都不敢轻易出口,只要看准了下手,无不愿意参加革命。目前我有三点困难。”吴义如说道:“第一点,进出营盘的次数太多,恐怕惹人注目;尤其是虎门、鱼珠、车尾各处的炮台,门禁森严,不容易进得去。这得想个办法,最好能借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史坚如的心思快,立刻就有了灵感,“我有办法——”话一出口,觉得打断人家的话不合适,便即顿住。

  “你请说!”

  “不,不!义如兄,等你说完了我再谈。”

  吴义如点点头,接下去说:“第二点,都问我定在什么时候动手,好作预备。这一点我不能确实答复人家。第三点呢,还就是那句话,有些同志有困难,要替他们想办法。”

  吴义如所说的“有些同志有困难”,是需要一些钱。参加革命的志愿决不是可以用金钱交换的;但是,要全心全意参加革命,不能不先了却世俗之务,有的家累重,有负着债的,倘不能为他们谋个妥善的解决,又何能专心一致,共赴大业?

  这是史坚如的责任,所以听得这话,赧然低头,“提到这一层,我很惭愧。”他说:“不过,家兄在极力奔走;我想短期间内,总可以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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