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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史坚如的天性极厚,天分极高。因为身弱多病,凡是孩子跳踉活跃的玩意,他都无法参与;无事静坐,东涂西抹,照画谱上描画,虫鱼雀鸟,居然颇为动人。当然,他亦请了老师来教;老师不高明,八股文章他亦不屑学。同时,他的慈母因为他身子不好,对于督课不甚严格,所以虽换了三四个老师,史坚如的学业,却并无长进。

  以后,他找到了一位名师。这位老师,也是他的亲戚,是个举人,经学书法,为时流所推重;可是史坚如因为早年根柢不厚,对于经学,不甚措意,只是对书法大感兴趣,因而能画以外又能书,由篆隶而及金石,也会刻图章,古雅雄逸,为人所重。这时的史坚如,居然是位少年名士了。

  而终有一天,他如佛家所说的,生具夙慧而“顿悟”,国势如此,搞这些金石书画,有何用处?

  于是尽弃风雅的玩意,潜心古今史籍,以及经世之学;对于西洋的政治、艺术、兵法、舆地等著作,更为爱好;相反地,最痛恨八股,谁要谈到“闱墨”、“制艺”,他不是痛斥,便是掩耳疾走。

  这当然使得家人失望,因为要做官便得下场应考,要应考便得先学八股。史坚如不屑于此,当然也不想做官;他的志向是要做世界第一等的人物,建世界第一等的事业。

  有一天,朋友跟他谈到君臣大义,他正色说道:“民主为天下公理,君主专制,必不能治国;即令能治,亦不足为训。”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他的朋友大骇,但又舍不得不听“奇论”,因而板起脸说:“姑妄言之!”

  “中国现在正如一幢数千年的古屋,破败至不可收拾。非完全拆掉,重新建造,不能给我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现在谈变法的,好比在这幢破败得不可收拾的古屋上,做些补漏、粉刷的工作,你想想看,这有用吗?”

  “那末,照你的看法,要怎样才有用?”

  “我已经说过了,完全拆掉,重新建造。”史坚如说:“讲得明白些,就是推翻君主专制,建立民主共和的政体。”

  话还没有完,他的朋友已吓得面色发白,仓皇遁走,口中还不断在说:“狂人,狂人!”

  “坚如!”他的哥哥史古愚劝他:“你要收敛些,会替一家带来灭门之祸。”

  “多言贾祸,我当然知道。但国家危辱至此,我又何能不言;除非无人可谈。”

  因此,他从此很少与外人谈往,只是弟兄之间,相互切磋。常常围坐在后园的大槐树下,纵论天下大势;同时锻炼身体,往往一清早就出去打猎,及午方归——史坚如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将来的革命行动,作个人的准备。

  生活如平静的明湖,而终因投入一块巨石而激起不复再能静止的涟漪——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八,广州得到消息,两天以前,北京发生政变,慈禧和光绪母子成为政敌,锐意奋发图强的皇帝,成了一名特级囚犯,被幽禁在苑中;实行新政的一线生机,归于断绝。

  “天下事不可为矣!”史坚如气急败坏地赶回家,激动异常地对他哥哥说:“这个老太婆,可杀!”

  正在午餐的史古愚,丢下饭碗问道:“你是指谁?那拉氏?”

  “不是她还有谁能败坏国事?”

  史坚如将政变失败的情形,根据传闻,细细陈述。兄弟俩相与咨嗟,食不下咽;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如何得能廓清昏庸、腐败、令人窒息的乌烟瘴气,复见青天白日的浩荡乾坤?

  “很难!”史古愚黯然地:“没有可共腹心的同志;家里一点薄产,亦不足以谋大举。”

  “我倒有个办法。草莽中多热血男儿,能把他们说动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这也不过试一试而已。恐此辈未可与谋。”

  尽管史古愚不以为然,史坚如却很热心地去接近“大天二”;但文质彬彬的书生与之在一起,彼此就都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而史坚如所讲的那番民族大义,无论措词及内涵,亦都很难使那班目不识丁的人领会;只看他瘦瘦小小,却想“造反”,都觉得他近乎疯癫,相与远避,到底应了史古愚的话:“未可与谋。”

  史坚如自然觉得扫兴,但并不气馁;冷静地思考着,认为荆轲、张良之辈,当代岂无其人?只要物色到一位,足抵十万雄师。这不是妄想,“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以自己而论,不剖腑肺,谁知道:“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推己及人,可知随处都有,只在用功夫去细心寻觅。

  因此,他改变了方法,往往在稠人广众间,演说国民自立的大义,同时注意着每一个人的反应;他相信“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道理,一定会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但不幸地,他的志向并不能取得寡母的支持;为了亲友中常常有人向史太夫人提出警告,她深怕爱子“闯祸”,忧虑得眠食俱废,使得天性纯孝的史坚如,异常不安,计无所出。

  倒是他的妹妹史憬然有主意。“二哥,”她说:“我看只有搬家。娘夜里睡不着,老在担心,半夜三更会有人敲门,开开门来,是一群差役,拿铁链子把你锁到衙门。现在只有搬到一处官府势力所不及的地方,娘才能放心。”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赞成。不过,要大哥同意。”

  “大哥一定会同意的。”史憬然放低了声音笑道:“二哥,我也替你想过;搬不要搬得太远,就在澳门,跟省城里的同志,暗中往来也方便。”

  史坚如大喜。“好妹妹,”他说:“将来一切联络、策划,妳要帮我的忙。”

  “那当然。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会成功。’史憬然极有信心地。

  果然,迁家到了澳门,做妹妹的常为“二哥”作参谋。在她的建议之下,史坚如加入美国教会所办的格致书院肄业,结交了好些主张以流血手段达成革命目的的志士。同时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异国朋友——高桥谦。

  高桥谦是以促进中日合作为宗旨的“东亚同文会”广东支部的负责人;跟史坚如一见如故,第一次见面,就极力劝他东游,不仅增长见闻,而且可以结交许多同志,特别是革命领袖孙逸仙,不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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