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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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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过自由的人,才知道那是如何不堪的滋味;孙逸仙有过伦敦蒙难的经验,当然关切王照,所以赞成陈少白的想法,但主张用和平的手段,不要搞出类似同室操戈的情事,以免贻笑外人。 “那当然。等我跟平山商量看。” 平山也是侠义心肠,而且王照是他从北京援救出险的,更特有一份关怀之情,当时一口答应,必定办到;但要等机会,所以时间无法预定。 * * * 其时日本的新年已过,照公历算,已是一八九八年;但在东京的华侨和留学生,却仍用的是农历,年还未过。孙逸仙深得人缘,东京的朋友留他度岁;横滨的朋友又接连来催促,请他回去过年。就在这何去何从、煞费踌躇时,接得郑士良的来信,说不久要从香港到横滨;于是孙逸仙决定辞谢东京的朋友的盛情,回横滨去等候郑士良。 临走之前一一辞行。日本朋友方面,由平山陪着,拜访到曾经当选驻华公使的副岛种臣那里,主人格外殷勤;坚留午膳,饭后又陪着闲谈,孙逸仙一再告辞,副岛总是情意殷切地挽留;这样到了四点钟,主人忽然说道:“逸仙先生,有一位贵国在日本的知名之士,很想见一见你,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孙逸仙才恍然大悟,一再留客,就是因为这位知名之士的缘故;想来此刻已经到达。同为中国人,岂有不愿相见之理?他便欣然答道:“多谢介绍。不知这位知名之士是何许人?” “我先不说破,如果愿意相见,他就在我的书斋中,见了面,我才介绍。”副岛又说:“就烦平山先生传译。” “遵命!”于是主人引入后园,假山曲池之西,一座孤立的精居:拾级入室,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便衣的中年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见孙逸仙,先自起身迎候,只见脸上一副大墨镜却未取下,加以光线不甚明亮,所以孙逸仙很难看清他的面貌,可以断言的是,以前决没有见过。 “这位就是孙逸仙先生!”平山传译副岛的话,代为引见。 “久仰、久仰!”那人是江西口音。 “这位,”副岛回向孙逸仙用生硬的中国话:“是李公使!” 那人紧接着说:“兄弟李盛铎。” 这太意外了!李盛铎字木齐,原任监察御史,奉派到日本来考察学务;国内一闹政变,由于驻日公使黄遵宪也是新派人物,因而被免了职,改由李盛铎接替。侨界中传说,李盛铎是荣禄的门下,受命使日,纯粹是为了对付孙逸仙,监视康有为与梁启超,因此,鉴于伦敦的前车之失,孙逸仙自不免有戒心;但转念一想,副岛种臣决不会是马格里,便即释然。 然而这总是一件相当突兀的事,首先称呼就费斟酌;孙逸仙略想一想,决定不用“星使”这个官称,从容说道:“原来是木齐先生,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李盛铎拱手答道:“多承副岛先生美意,得挹清芬,实在是平生之快。逸翁请坐!” 于是围着火钵,相向而坐,作主人的却悄悄退了出去。孙逸仙觉得这是很奇怪的经验,清朝的官吏与清朝悬重赏缉拿的“叛逆”,这样身份迥不相侔的两个人,如何能够以平等的地位,促膝深谈?倘或谈得融洽,则必有一个人放弃立场,不是他倾向革命,就是自己投降清朝。而此两者都是不能的,则此一晤,有何意义? 就在他这样转着念头时,李盛铎开口了:“逸翁!你真是豪杰之士。”他首先奉上一顶高帽子,然后提到荣禄:“荣中堂一再有信来,叫兄弟务必劝驾。国势凌夷,不该再有满汉的成见;朝廷求贤是有诚意的。逸翁何妨进京看一看?” “在京里看不到什么。”孙逸仙答道:“国内的情形,倒是在外面看得清楚;亲贵足迹不出河北,官吏腐败,鱼肉百姓的暴政,那里看得多?” 李盛铎长于应对,立即接口:“正因为如此,要借重逸翁这样有眼光、有抱负的才俊。只要逸翁点一点头,兄弟马上打电报回去;荣中堂可以作主,撤消一切处分;明发上谕,天下共见,决不会骗逸翁上当。如果再不放心,还可以请副岛先生担保。” “不必,不必。我以身许国,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感意谢谢。” 这个答复似乎在李盛铎意料之中,他毫无沮丧的样子,继续劝道:“我劝逸翁好好想一想。荣中堂借重,当然有安排。逸翁自己有什么意思,尽请直言,我一定转达。” 这是想以高官厚爵来羁縻,孙逸仙不觉好笑:“你们以为我想做官?”他问。 “做官也不是坏事。尤其在逸翁,可以一展抱负。” “不错,我有抱负——我的抱负就是不做清朝的官,推翻清朝。”孙逸仙用清晰沉着的声音说:“康梁是前车之鉴,光绪皇帝的处境,说得更明白;以母子之亲,要想改革朝政都办不到,试问什么人做官可以一展抱负?这一次的政变,加强了我从事革命的决心,除了推翻帝制,创造共和,别无途径可救中国。木斋先生,你也是炎黄之裔,莫非就等于听任拉那氏驱遣而无动于衷。” 一席说得李盛铎哑口无言;只是不断搓手。 孙逸仙也不指望能将清朝的公使,劝得投入革命党;因为他国内也有家族,即使会有此心意,顾虑甚多,不可能会有明白的表示。这样就无可再谈了,便站起身来,说声:“再见吧!” 这样一场决不会有何结果的会晤,却替孙逸仙带来了意外的效用:他的同志、他的日本朋友、无不心折;觉得孙逸仙志节坚贞,决不会为功名富贵所动,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人。 * * * 转眼到了农历新年。元旦那天,康有为率领门下弟子,在东京明夷阁,衣冠行礼,望阙遥叩,为幽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贺年。王照亦是随同行礼的一员,但是到了第二天就脱离关系了。 这是平山办到了陈少白的委托,趁新年酬酢,疏于防范之际,悄悄将王照从康寓带了出来,直投犬养家;王照得脱牢笼,畅所欲言,写了一通洋洋数千言的自述,揭穿了康有为“衣带诏”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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